書名:《不正義的地理學:二戰後東亞的記憶戰爭與歷史裂痕》  
內容簡介:戰爭會結束,但正義不一定會到來!為何二戰後東亞無法如歐洲那般實現和解?為何戰犯審判未能解決歷史創傷,反而加深了各國間的敵對情緒?◎本書特別收錄臺灣版獨家作者序「臺灣戰後正義的悖論」。 
 
中日兩國對二戰一直有著不同的詮釋。相較於德國直面歷史,日本選擇淡化戰爭責任,而中國則以標舉南京大屠殺和攻擊靖國神社予以回應。這背後不僅是自我保護的本能反應,而是東亞的戰爭審判以及戰後處理的方式,給予各國詮釋這段歷史的空間。本書將二戰戰爭審判放入東亞的地緣與歷史脈絡中,帶領讀者了解這段歷史如何形塑且至今依舊影響著東亞各國的局勢。 
 
讓位給政治的戰爭記憶 
二戰結束後,全球有50多處法庭展開對日審判,在美國主導且國際法未臻成熟的情況下,留下大片空白與爭議。尤其是東京大審,有人質疑:這是一場為了滿足復仇而動用虛假的法律程序。戰後美國選擇不追究天皇的責任,更在冷戰期間將日本視為地緣政治下的盟友,對戰犯問題採取寬容態度。到了1970年代日本經濟崛起,他們開始重新定義戰爭罪行,並抗議同盟國在戰後所推行的正義,甚至透過重寫歷史,試圖翻轉國際形象。有些開始將二戰「正名」為「大東亞戰爭」,詮釋成一種解放亞洲之戰,或是將日本對中國與對歐美的戰爭理由分開,後者是為了防禦而戰,並非一種侵略行為。 
 
當法庭不是用來追求正義 
戰爭法庭本身既可成就正義,也可能掩蓋不義。當記憶與歷史出現裂縫時,日本社會借用審判重新詮釋自我身份。至於中國,審判的目的也不僅是為了處罰戰敗國。國民黨政府曾透過戰犯法庭進行大規模公開審判,試圖重建戰後秩序與主權象徵;而中國共產黨則傾向以政治改造方式處理戰犯,讓法庭轉化為政治教育的展示場域。兩者雖方式不同,卻都將法庭作為建立政權合法性的重要舞台。 
 
戰爭記憶形塑的東亞政治 
在本書中,作者提出競爭正義的概念,正義是一個漫長、複雜且充滿競爭的歷史與政治過程。在戰後去帝國、去殖民、樹立政權合法性和重塑國族認同等歷史脈絡中,各國領導人都為了政權合法性和重塑國族認同,而利用了戰罪審判與相關歷史記憶。而這些未竟的爭論也都塑造出今日東亞的政治地理。所謂的正義是否施行,記憶是否和解,不僅僅是法庭上的審判可解決之事,而是我們如何去理解與詮釋過往的歷史。如同台灣複雜的歷史記憶,讀者將可透過本書從歷史、法理、地理與政治交織處,探索二戰後的記憶之戰,挖掘形塑今日中國、日本、韓國與台灣等國家之間的關係與東亞局勢之關鍵所在。 
 
作者介紹:顧若鵬 ,歷史學家,目前擔任英國劍橋大學東亞系教授,2025年獲選英國國家學術院院士。主要研究範圍是日本近代史,包括日本文化史、中日關係史。1990年畢業於布蘭戴斯大學,2002年再從普林斯頓大學取得博士學位。除英語之外,精通漢語、日語和法語。妻子是知名日本外交官水鳥真美。 
著有《從人到鬼,從鬼到人:日本戰犯與中國的審判》,遠足文化,2021。 
 
搶先試閱:〈不只一個著名地標在述說這個版本的故事〉 
近代中日帝國競爭關鍵時刻可回溯到一八八六年八月,當時清朝火力強大的北洋水師數艘戰艦開進日本西部的長崎港。日本展開明治維新才不過二十年,大家仍在懷疑這個國家是否能成功現代化。滿清艦隊規模龐大,其中包括數艘巨型鐵甲艦,而最引人注目的莫過於「定遠」與「鎮遠」兩艦。定遠號是中國最先進戰艦之一,威力遠超出日本海軍所擁有的任何武裝。一八八六年夏末,北洋水師正在東亞海域巡弋訪問,在長崎港停泊幾天之後,數十名清軍水兵下船前往當地花街「丸山」尋歡作樂,結果與日本警察和民眾爆發衝突,情況嚴重到讓長崎地方官員向滿清駐日使館提出抗議要求賠償。這場騷動後來被稱為「長崎事件」,造成兩名日本人、五名清軍水兵死亡,以及七十四人受傷;它讓清朝海軍「軍紀惡劣」的名聲響遍日本群島,且也成為引發東亞地區展開爭霸競賽的因素之一,刺激中日雙方不斷做出行動,推動日本人建立後來的帝國優勢。 
長崎騷亂之後又過八年,到了一八九四、九五年間的中日甲午戰爭,在關鍵性的幾場海戰裡,日本人再度面對這幾艘中國戰艦。甲午戰爭起因是日本意圖宰制朝鮮半島,想更進一步影響朝鮮如何進行改革。長崎事件之後數年內,日本將寶貴的國家資金投注於海軍以增強軍力。此時中日雙方在黃海交戰,全世界都以為規模更大、火力更強的滿清艦隊很快就能擊敗設備較差、人數較少的日帝國海軍。然而,清軍的腐敗與指揮失當讓日本占取良機擊潰對手。這場海戰一開始並未引起廣泛注意,大多數中國人仍認為清軍會取得最後勝利,這也是中國報紙向讀者宣傳的結論。中方媒體用傳統悠久的侮辱性稱號「倭寇」來稱呼日本人,同時卻鮮少報導每場戰役真實結果。 
屋漏偏逢連夜雨,滿清水師不僅錯估戰情、誤用戰術,且連運氣都差得不得了。一八九四年十一月十八日,鎮遠號駛出威海衛港時似乎是被己方布置在港內的水雷炸傷,然後觸礁擱淺。為了慶祝黃海海戰這個歷史轉捩點,東京市政府在一八九四年十二月九日舉辦一場空前盛大的勝利慶典。慶典高潮是重現滿清戰艦與日本海軍激烈交火場面,巨大的熟石膏船艦模型在湖面上演出一場海戰,並用煙火來模擬砲轟景象。清朝在這場關鍵戰事失利,這是一個預兆,預告它最後垮臺的結局;但日本此時卻在舉辦一場規模空前的勝利慶典。 
滿清水師的霸權在數個月後正式告終,同時日本帝國也正式登上世界舞臺。威海衛是中國北方排名第二的重要海港,它在一八九五年二月十二日被日本海軍攻陷,市區也遭占領。日本人俘獲鎮遠號與其他大量艦船做為戰利品,當時滿天飛的國際新聞報導中說,北洋水師艦船都被日帝國海軍擊沉或重創,但其實它們有些是被清軍自己鑿沉,有些受到輕重不等的傷害,而有幾艘在相當程度上還可以使用。日本修復鎮遠號,然後將它編入日本海軍艦隊;它被帶回日本的途中先去長崎舊地重遊,然後抵達橫須賀軍港,受到大批民眾歡呼迎接。日本將這兩副龐大的清朝軍艦船錨做為戰利品在上野公園不忍池畔展示,以象徵日本勝過滿清。此外,東京還蓋起新建築物,裡面有巨大的戰場環景圖,讓市民從各種不同地理角度觀賞那些著名的交戰時刻。這些三百六十度「戰爭體驗」提供了視覺與聽覺的沉浸感受,同時也是宣傳日本勝利的利器。 
隨著星移斗轉,兩副船錨的來處或許已被遺忘,但它們又在一九四二年再度成為愛國宣傳的養料。那一年,日本海軍與西方同盟國對上,在二次大戰太平洋戰場上擴張勢力。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八日,日本《朝日新聞》告知民眾,上野公園船錨展示處前一天所舉辦的「紀念碑揭幕式」是「帝國海軍紀念日」活動的一部分。滿清船錨之所以在戰爭迷霧中被人遺忘,其中一個原因或許是日本在其他類型戰場不斷取得更耀眼的勝利。比方說,一九三九年日軍攻下武漢(中國主要城市之一),日方隨即在日本中部兵庫縣西宮球場裡造出一座龐大的戰場環景模型,「占滿整個棒球場」,來歌頌這次勝利。 
時間又過幾年,到了一九四五年,日本帝國勢力已土崩瓦解,中國國民黨政權開始與日美兩國磋商兩副巨型船錨的歸還事宜。理論上,國民黨沒有任何法理依據可以主張對這兩副船錨的所有權,因為它們是日本從清朝政權取得的戰利品。然而,這些艦船卻能呈現國民黨是承繼滿清國恥的「正統」政權;如果能為國家找回顏面,國民黨在中國大眾眼中的形象就會得到極大提升。過程中,國民黨駐日武官鍾漢波少校扮演了關鍵角色。此人是海軍軍官,在二次大戰剛結束那幾年代表中國參與盟軍占領日本的工作。他在回憶錄裡說,中國能以四大戰勝國之一的身分占領日本,實有助於一雪百年恥辱。 
中國駐日代表團雖也屬於同盟國軍事占領政權,但卻有名無實,因為當時中國無力派出任何有效兵力來支持己方意見。代表團提出要求,要日本歸還兩副船錨與殘餘砲彈彈頭,因為它們是「一八九五年中日戰爭結束後日本取回之掠奪品之一部分」。「中國代表團認為,此類物品之公開陳列應立予停止,且應將此物品廢置並運回中國。」駐日盟軍總司令部(執行同盟國對日軍事占領的機關,實際上受美國控制)一開始對此不甚在意,聲稱一九三七年之前發生的事不歸他們管;但中國代表團表示這些展品會美化戰爭與軍國主義,違反「占領日本以和平本意教育其人民之目的」。美國似乎是因此而態度軟化。最後,國民黨終於將船錨拿到手,運回這些被日本擄走的戰利品,還反過來舉辦一場歸還遺物的慶典,想要公開洗雪五十年前滿清帝國所受的恥辱。 
又過了數年,中國大陸在一九四九年江山易主,換成中國共產黨掌權。在新政府主持之下,滿清船錨又一次成為國家歷史重要部分;只不過,這一次的故事變成共產黨版本。「鎮遠」的船錨如今陳列在北京的「中國人民革命軍事博物館」。博物館設計與建造都明確傳達「控制『對過去的重述』與『呈現過去的手段』來建立歷史詮釋一致性」的目的。在中國,主流觀點認為,日本至少從甲午戰爭開始(甚至可能是從一八七○年代對臺灣發起軍事行動開始)就有一個在東亞建立軍事霸權與帝國控制的大計畫。中國後來「復活」定遠艦,把它變成山東威海市(舊稱威海衛)中日甲午戰爭博物館群的一部分,於是如今仍有不只一個著名地標在述說這個版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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