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個作家已久,今天,她終於有勇氣來寫一寫自己的故事。
她打算將她的家族,寫成一本小說。一切就從她那個姑姑開始。
這姑姑非常的可怕。印象中,她總是對晚輩孩子很nice,但那是在大人的面前。當其他大人都不在的時候,卻突然拿出一根非常粗大的木棒,「修理」不聽話的孩子。
她到現在還記得這老姑姑猙獰的表情,對她來說,姑姑就像童話故事的惡巫婆。
所以她的第一章,就是《姑姑》。
她活靈活現的寫出了這個她心中排行第一的恐怖女人,尤其有一段,她和姑姑獨處,姑姑拿出家法直接搥擊她的腿,打到她痛得昏了過去。
接下來第二章,她當然是寫了《大伯》。
大伯是她爸爸家兄弟姐妹的老大哥,整個家族之主,卻沒辦法站出來處理事情,是她心中的第一名的軟爛男人。
然後是《二伯》,那個不沾鍋,永遠順著大家意見,私底下再捅別人一刀;你永遠猜不透他站哪一邊,他站在哪一邊卻決定你命運。
再來,她不得不寫到她那個可憐的《爸爸》,她很喜歡她爸爸,真的,因為她爸爸總是告訴她那個大家族裡面這些無奈的事情。她爸爸總是願意忍讓,一句不吭,以和為貴,繼續的受著這大家族兄弟姐妹每一個人的欺負──
每一個人都欺負她爸爸,包括,她的媽媽。
所以,《媽媽》是她的第五章,從小她就知道她的媽媽比別的媽媽還嚴格,後來才發現,媽媽根本就是有病!有病的人反而好寫,她很暢快的寫了第五章,列舉她媽媽的各種嚴厲的發洩在孩子身上的行徑。
然後,來到第六章。
所有她所知道的長輩都寫進去了,接下來,她要繼續往她這一代「探討」,為什麼她會變成現在這樣子?
所以她的第六章,她寫了她的「老公」。不過,這篇的題目不是《老公》,不然會被老公發現。
她提到老公的壞習性,包括脾氣的乖戾,尤其晚上和朋友喝酒,回家後就發性子,她帶著孩子躲到房間,仍被拉出來毒打,隔天忘得一乾二淨,她和兒子的傷痕仍在。
她寫著這些字,愈寫,就愈必須回想。回想實在是一件痛苦的事,但她透過一點一點的回想,也一點一點的得到了「療癒」──
至少,她對「真相」愈來愈清楚,她的文字,給了她自己一幅極完整的地圖。
這地圖,她希望可以知道,為何她的兒子,會變成現在這模樣。
她看著她那個完全不說話的兒子,嘆了一聲,繼續的寫。
寫完了「老公」第六章,在接下來的第七章,她自然寫了老公的「爸爸」,也就是她的公公。
她老公的習慣,明顯的來自於她公公,從年輕喝到老,幾乎把米酒當開水喝。在她公公去世的那一天,住到醫院,還偷帶了一瓶烈酒進去,後來因為藥物衝突而痛苦交加離世。
然後第八章,她寫了她的「婆婆」,一個將朋友放在第一順位,把朋友看得比家人還重的社交型女人。她婆婆每天有參加不完的聚會,不常在家。她推測,應該也是這樣的習慣,放縱她老公被公公影響,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現在,整本書幾乎要完成了。
好像拼圖,一塊拼一塊;她一邊寫,一邊畫出整個家族的地圖。
最後的那個終點,就是她的孩子。
她那個不說話的孩子。
這會是一本非常精彩的書,獻給這孩子。她憐惜地看著這孩子,突然間,她想到一個人。
這個人,比較特別一點。
他並不在這個家族裡,沒有任何親戚關係。他,是她那可憐孩子長期的家教。
長久以來,這個家教跟在她兒子身邊,幫助兒子「走出來」。家教負責的就是不斷的導引她兒子說話,這是一個完全的正派。
這篇小說,她想,也應該要有這麼一個角色,正面的,才不致太黑暗。
於是她第九章,寫的是《家教》。
家教的存在,也讓她兒子為何變這樣,有了一些更好的解釋。這一章她寫得相當久,可能是因為前面八個章節都屬於讓她不舒服的人,而這一章,她細細的刻畫「家教」這個角色,有如山中老人刻木頭,每一條皺紋都不放過。
就這樣,這本書,快要成了!
她很得意。
她很期待。
這小說,可以成為這段時間的記錄,這段時間的一個解釋。讓她經歷的整件故事,不會消失。現在她要決定最後一章,第十章,要寫誰呢?
剩誰?
全部家族的每一個人乃至於家教都已經寫了,現在,還剩誰?
她想了好久。
想了一星期。
再想了一個月。
沒有答案。這本書突然停筆,也怪怪的。這一天,她特別約了一個人來問問。
這個人是目前唯一知道這本書存在的人,他,正是孩子的家教。
家教是年輕的大學生,長相稱不上帥氣,但畢竟已經和孩子一起這麼多年,令她有一股說不上來的安心感。這一天,她帶著她那個不講話的孩子,和這位家教,三個人坐在咖啡廳,同一個隱密的角落。
「我建議,」家教說:「第十章,可以寫妳自己!」
她驚訝。
當家教鼓勵她,她是為什麼如此值得的被寫進這本書裡,也因為這樣,這本書才有了起承轉合,最後可以完美的結束ending!
一開始她有點抗拒,不過,家教接下來的一句話提醒了她:
「妳也是這塊拼圖中的一個,不是嗎?」
想想,也對。
回家後,她仍有點掙扎,畢竟這麼多年,她觀察身邊的這些帶給她痛苦的人,卻從來沒有想過她自己;她知道一下筆就不會舒服的,但現在是在拼「拼圖」,所以她要理性的寫這一篇。
她知道,她必須使用同樣的理性的分析,來分析「她自己」。
於是她起了頭,第十章,她自己。
最後一章了,她回家寫了3天3夜。
一邊寫,她一邊發現一件令她駭然的事──
如果她小時候沒有當一個很難搞的小朋友,她姑姑就不會拿掃把打她,打到她昏過去。
然後,如果她沒有編撰這件事發生的起源,讓那個姑姑率先的提出分祖產,她大伯也不會躲得遠遠的;而二伯也不會突然間扮演和事佬而讓姑姑做出不利的仲裁,然後讓她的爸爸從此不再工作,在家了。
如果沒有以上這些事,她的媽媽的經濟壓力不會這麼重,重到她一直發瘋。而如果她媽媽沒有這麼絕望的對待她,或許她也就不會看到了她老公這麼「man」的喝了幾杯就開始和他交往,無法自拔的希望老公帶她走出這個絕望的原生家庭,讓她反而和她那個公公和婆婆構組起來的底層組合,影響到下一代。
還有其他事情,全部分析下來,她這個執筆的人,也發現了,她的這個不說話的兒子,之所以會變成這樣,她,是拼圖裡面的一塊。
而且是關鍵的一塊。沒有她的連結,這一切,也不會湊在一起──
不會湊成一本書,擺在她眼前。
她拿起了還剩下100字就要完成的紙稿,點了一把火,丟進了垃圾桶。
她哭光了眼淚,仍救不會她的人生,和她的兒子。她只能回到同一個咖啡座。
「全書,完成了嗎?」家教睜大眼睛的問。
她看著家教幾乎清澈的雙眼,不忍告訴他真相。「還沒。但快了。」
家教理解的點點頭,似乎想繼續鼓勵她完成這本書。是的,她想起來,如果沒有家教一直的鼓勵,她也無法寫那10萬多字,儘管現在那10萬多字已經化成煙了。
「妳有,」家教問:「繼續更瞭解了這個家族的事嗎?」
她終於崩潰了。她開始和家教訴說,她的第十章。她告訴家教,最後,就是這個寫了她自己的第十章,讓她終於知道自己才是那把鑰匙,自己才是那個拼圖的中心,沒有她,這個拼圖不會成形,而她的孩子,也不會這樣。
家教靜靜的聽。
但這一次,不太一樣。
她看到,家教的臉上,流下了兩條淚痕。
她頗為驚訝,但,畢竟家教在她家教學這麼久,雖是外人,應該也都很瞭解這些事了。她慌張的問家教,謝謝你這麼關心著我。
謝謝你。
「因為。」家教說。
家教現在不只流淚,他整個人已經哭了。
她看著家教,愈來愈不解。
「因為,您還是還沒清醒嗎?我是您的兒子啊!」家教說。
她真的迷糊了。
「您只有一個兒子,他現在就坐在您面前啊。」家教說:「您旁邊的,只是一個玩偶,玩偶本來就不會說話,您現在發現了嗎?」
她看了旁邊一眼,原本她的兒子,就是一團布的填充物。她從餐廳鏡子看到自己披頭散髮的瘋婆子模樣,看到自己已經老去的年華。還有眼前這一個,讓她想起年青自己的家教。
這故事告訴我們,在我們自己的眼裡,總將自己的一切,怪給其他人。
怪家庭。
怪老闆。
或怪其他各種人。
沒錯,他們對你都不夠好,不過,照理來說他們無法影響你太多。
怪別人之前,可以先怪自己,為什麼不「關掉」對方的影響力。
關掉的話,很多負面情緒都不會再發生。沒有負面情緒,人生絕對就是陽光,是正面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