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目漱石的《夢十夜》,創造了十場風格詭譎、場景各異的夢境,〈第八夜〉很妙,有如夏目漱石在夢中變成他人,以此人觀點敘事,還不時報告旁人動靜。
第八夜
當我一腳跨過理髮店的門檻時,三、四名身穿白衣聚在一起的店員,異口同聲向我高喊:「歡迎光臨!」
我站在店內中央環視四周,得知這是個方形房間,兩邊開著窗戶,另外兩邊掛著鏡子。細數後,得知共有六面鏡子。
我來到其中一面鏡子前坐下。甫一坐下,臀部便發出「噗」的一聲。這是張坐起來舒服宜人的好椅子。鏡子清楚映照出我的面容,可以看見我臉部後方那面窗,還能斜斜望見帳房——帳房裡沒人。窗外來來往往的人們,從這裡可以清楚看見他們的上半身。
庄太郎帶著女人走過。他戴著一頂不知何時買的巴拿馬帽,那名女子也不知道是他什麼時候結識的。兩人看起來春風得意。正當我想看仔細那名女子的長相時,他們已從窗外過去。
豆腐小販吹著喇叭走過。他將喇叭抵在嘴巴上,雙頰像被蜜蜂螫到似的鼓起。他就這樣鼓著腮幫子走過,我對此相當在意,覺得他一輩子都會是這副像被蜜蜂螫過的模樣。
又來了一名藝妓,還沒上妝,島田髻的束髮處鬆垮,感覺這個人腦袋不太靈光。臉上表情也是睡眼惺忪,她那難看的氣色,令人看了忍不住寄予同情。她向某人行禮問安,但對方始終沒出現在我眼前的鏡子裡。
這時,一名身穿白衣的大漢來到我身後,手持剪刀和梳子打量我的腦袋。我伸手捻著稀疏的鬍鬚,向他問道:「如何,我這頭髮能變得像樣點嗎?」白衣男不發一語,以手中琥珀色梳子輕敲我的腦袋。
「那麼,我這腦袋呢?能變得像樣點嗎?」我向白衣男問道。白衣男依舊沉默,開始「喀嚓喀嚓」動起剪刀。
我雙目圓睜,不想放過映照在鏡子上的任何身影,可每當剪刀發出「喀嚓」一聲,眼前就有黑髮飛來,我因害怕而闔眼。
這時,白衣男說:「老爺,您見過外頭賣金魚的小販嗎?」
我說沒看見。白衣男就此未再多問,手中的剪刀「喀嚓」作響。這時,突然有人朗聲大喊:「危險!」我猛然睜眼一瞧,從白衣男的衣袖底下看見腳踏車的車輪以及人力車的拉桿。緊接著,白衣男雙手按住我的頭,把我的臉扭向一旁,我完全看不到腳踏車和人力車,只聽見剪刀的「喀嚓」聲。
不久,白衣男繞到我身旁,開始剪起我耳朵一帶的頭髮。由於頭髮不會往前掉落,我放心地睜開眼。
耳畔傳來「小米麻糬喔、麻糬喔、麻糬喔」的吆喝聲。小販刻意以一根小杵搗向臼中,配合節拍搗著麻糬。我小時候看過賣小米麻糬的小販,所以頗想看個仔細,但小販始終沒出現在鏡子中,就只傳來搗麻糬的聲響。
我使出自己最佳的眼力窺望鏡子角落。這時我發現,帳房裡不知何時坐著一名女子——是位膚色微黑,有一對濃眉,個頭高大的女子,梳著銀杏返的髮髻,襯衣外披著黑色綢緞領巾,立起單膝坐著,正在點鈔。好像是十圓鈔。女子長長的睫毛低垂,薄唇緊抿,正專注地數著鈔票,她數鈔速度飛快,而鈔票數目似乎怎樣也數不完。擺在她膝蓋上的鈔票頂多只有百來張,但那一百張鈔票不管怎麼數,都還是一百張。
我一臉茫然地注視著那名女子的面龐,以及那十圓鈔。這時,白衣男在我耳邊大聲喚道:「洗頭吧!」趁此之便,我從椅子上站起身,馬上轉頭望向帳房。帳房裡根本看不到什麼女人和鈔票。
我付完錢,走出店外,望見門口左側擺了五個小水桶,裡頭有紅色金魚、斑紋金魚、瘦金魚、胖金魚,多得數不清,而賣金魚的小販就站在後方。小販注視著眼前的金魚,手托著腮靜坐不動,對於熙攘人潮的喧鬧,他毫不在意。我站在一旁,朝賣金魚的小販端詳良久。而在我看他的這段時間,他仍是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