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就被稱為「小神童」的她,即將上台了。
這不是一般演講,它就是那個知名的18分鐘演講,門票很貴,來聽的人都是社經高層、菁英中的菁英,全場錄影,放到網路上──這場演講很有可能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場演講。
而她明年才滿18歲。
是這系列演講中最年輕的講者之一。
台上的18分鐘,她即將以一個精彩的方式來說明她博士後研究論文,一個關於華人家庭教育的秘密。這個題目,在美國是大忌,因為美國種族多,講多了,不好;放在學界裡,沒人知道就算了,在這邊和大眾說明,一定得小心翼翼。
她的講題用斗大的字體打在投影幕上:「華人家庭教育的秘密」,而從小教她長大的親生父母,正坐在台下聆聽。
這種18分鐘的演講,大多都是練習多次,燈要打向何處,攝影機要照什麼,要轉向簡報還是對著講者,是對著講者的全身還是對著她的嘴特寫……一切都是在精準的操控之下的。
「大家都覺得,華人會成功,一定有什麼特別的原因,而這個原因,和『家庭教育』有著絕對的關係。」
她這樣開頭。
她沒浪費這18分鐘的任何一分鐘,10秒還不到就「破題」,這是演講的成功公式,先餵給觀眾一些大家早已知道的事,讓觀眾點頭如搗蒜,想繼續聽下去。
暖場之後,接下來,就是「幽默」。
西方的社會,幽默是必要的。幽默就好像一張從東方社會到西方社會的通行證,讓聽眾知道你夠格站上這個舞台。
「就算你對華人教育沒興趣,你至少會對『我』有興趣。」她笑著說,充滿自信,讓強燈照亮了她整張臉龐:「我今年才十八,已取得博士學位,進行博士後研究,比別人早了足足10年,這樣,夠讓你們對我感興趣了吧!」
果然,鼓勵的掌聲,從座位後方湧上來,全場轟動,為這個18歲的女孩加油。
儘管觀眾大多早已看過講者簡介,還是配合著大聲鼓掌和歡呼,讓攝影機全部錄進去。
她開始介紹18歲的自己,聰明的她也深知,最棒的自己介紹,就是不要介紹自己。
而是介紹另一個人。
另一個故事。
她介紹了她的「曾祖母」。
這是一位她很崇拜的人,儘管從未看過她。
曾祖母生於100多年前的中國,民國初年極負盛名的作家,據說在那個戰亂的年代,許多人是一邊逃難,一邊讀著她的書,她的書寫出了最底層人物的心聲,文筆淡雅。
她很崇拜這位比她早100年生、住在地球另一半的曾祖母,畢竟那個年代就連西方世界皆仍「男尊女卑」,更何況是在東方?而曾祖母竟能在東方成為這麼有影響力的小說家,所以,她非常以她的曾祖母為榮,雖然她看不懂曾祖母寫的任何一本小說的任何一個字。
曾祖母出生,正好是1900年,在中國,而她剛好出生在2000年,在美國,彼此之間相差了100年。不過,曾祖母恰恰在她出生前一年過世,這麼巧的巧合,令家族的許多人認為她就是曾祖母的「轉世」。事實上,她今天可以成為18歲的博士後研究員,除了要謝謝她父母的虎爸虎媽式教育以外,還有的就是這一份「曾祖母投胎轉世」的自信心。
這份和曾祖母的情感連結,讓她開始思考,華人在美國,東方人在西方,為何可以一代接一代,「教」出很成功的兒子、女兒、孫子、孫女?
對著現場幾千名觀眾,她開始切入她研究的主題。
「Amy和Angela並沒有抓到重點。」她以直接的名字來暱稱兩位知名女性華裔評論家,一位是Amy Chua,也就是「虎媽」的作者,強調華人就是靠像老虎一樣的教育法來教自己的孩子。另一位是Angela Lee Duckworth,是「Grit」理論的提倡者,強調一種堅持做下去的個性。
才18歲的她,提出了一個驚人的理論─—
她認為,華人的教育之所以厲害,並不在教育本身。無論是「虎媽」還是「Grit」,都無法確切的點出華裔真的與其他族裔不同之處。
批評完了,接下來就要講答案了──
「我認為,」她迎向燈光,讓攝影機捕捉她青春地充滿自信的表情:「華人之所以可以創造極佳的下一代,那是一種深植在文化裡面的『次文化』,以寄生蟲的姿態,緊緊貼在華人的家庭樹上,而且一代一代『薪火相傳』給子女。」
她的用詞幽默,譬如「寄生蟲」,華人聽了不太舒服,美國人卻大笑。但像是「薪火相傳」這類的中國成語,她則直接用她那不太標準的中文說出來,再以英文說明,華人紛紛點起頭來。
此時,她已經蠻確定,她已經完全收服了眼前的觀眾了,無論是華人,還是美國人。
這時候,她準備講到今天的核心了。
吸了一口氣,她按下了搖控器,而螢幕也應聲出現了她準備好的幾個斗大的字:
「華人最大的問題,就是認為自己的孩子,是自己的成功『不可切割』的一部份。」
這時候她播放了一段動畫。
這種18分鐘演講的觀眾,最喜歡動畫了。
動畫中,有一位爸爸正在摸摸孩子的頭。
孩子慢慢長出鬍子,變成爸爸。
爸爸變得更老,成為爺爺。
「爸爸認為孩子是成功的一部份,當然啦,孩子也認為,自己是爸爸成功的一部份。」她一邊解釋:「這個字,叫做『光門耀祖』。」
她特別用了很多像「光」相關的英文字,來說明這個成語,剛好動畫上面的兒子,打了一盞光在爸爸頭上,爸爸也打了一盞光在兒子頭上。
全場聽懂了,哄堂大笑。
「所以,你應該知道,想要學到華人的教育系統,光是聽這場演講並沒用的!」她笑著說,此時的她,真不像只有18歲:「最簡單的方式就是下一輩子一定要投胎做華人,你就進入了這個『光門耀祖』的系統了。」
全場再次大笑。
在笑聲中,她的語氣突然一轉。
這是演講的重要技巧──轉折,改變氣氛。在這種18分鐘演講,最佳的轉折點,就在演講只剩下不到10分鐘的時候。
「不過。」她準時的做出了這個轉折。
全場一靜,屏氣凝神看著她。
「不過,你們真的想變成華人嗎?」她的轉折,就算最有經驗的攝影師也稍微驚嚇了一下,鏡頭差點沒抓穩。
「如果你變成了華人,那麼,當你結婚之後,大約30歲開始,你就必須將你人生的一大半,放在孩子的教育上面,讓孩子長大有成就,和你的成就綑綁在一起。」
一邊說,一邊瞄向台下的她的父母。
攝影師也立刻就找到了她的父母,燈光也打了上去,影片後製後肯定會加上介紹的字幕。
「等到孩子都大了,終於有成就了,你也已經60歲,無法再做更大的事了。」
她使用對仗句型,來強調華人的特色,好像大鼓,一聲一聲的擊在觀眾的心裡。或許也擊在她父母的心裡,不知道她父母是不是有事前聽過她這段演說?
「華人的問題就是,它讓一個人到30歲就停止了自由自在的成了『廢人』,開始守成,顧孩子,」她說:「這就是華人,你想當嗎?」
全場笑了。她也偷偷的瞄了她父母一眼,她父母並沒有笑。
「華人這樣的投資自己的人生,教育下一代,真的是好的嗎?」她問。
攝影機再次投向她的父母,她的父母和旁邊微笑的觀眾比起來,簡直像木頭一樣。
「以我崇拜的曾祖母為例好了,」她說:「她身為中國文學界一代大師,備受禮遇,在她身後,儘管為後代留下了十幾棟房子,卻難逃一場她從來沒想過的命運。」
她再按了一下搖控器,全場觀眾嘩然。
那是一張「墓碑」的照片,墓碑上面,竟然被噴上了紅色的油漆。
「這就是我曾祖母的墓碑。」她對著台下非常好奇的上千雙的眼睛,問他們:「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此時的氣氛轉而凝重,一切就如同預排的一樣。
「據說,這紅漆是由曾祖母某一位後代所為,原因只是一些因為後代再婚後而發生的財產糾紛。」她繼續的說:「對於祖先之墳墓如此重視的民族,竟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一個後代隨便的一個舉動,就讓整個家族蒙羞了。」
演講只剩下1分鐘,這時候,她也知道,她該來點什麼,讓大家印象深刻。
「最後,我想給大家一個難忘的驚喜。」
18分鐘演講雖然演練了好幾次,但,即便是主辦單位,也無法控制她這個講者,實際上說出什麼,面對這些觀眾,她有權力稍微的「脫稿演出」,畢竟身為史上最年輕的講者之一,她雖然頂著博士後研究生的頭銜,但是她的身體基本上還是一個青少年。難得在這麼大的講堂,對這麼多人講話,她實在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這個驚喜就是,」她說:「我想要告訴我的父母,為了他們好,從今天起,請忘了我這個女兒吧。」
觀眾一時不確定她的意思。
「過去18年,我們相處的日子,有悲有歡,有笑有淚,我想藉這麼一個偉大的場合,用我的研究來告訴你們,這一場,就是我們『光門耀祖』的時刻。」她說。
全場開始騷動,觀眾竊竊私語。
「這一場『光門耀祖』的大秀結束以後,為了你們好,也為了我好,我們不應該像其他所有華人,繼續這個『光門耀祖』的循環。你們應該找到你們的生活,我也是,尤其,你們也不喜歡我的洋人男朋友……。」兩三台攝影同時對著講者,和台下的她的父母,甚至將畫面分割成兩個鏡頭,一邊是講者在台上有點顫抖的「宣言」,一邊是台下的她的父母摀著臉只露出兩雙不可置信的眼睛。
最後,演講並沒有結束,是她的啜泣聲,還有主持人的聲音,由工作人員攙扶著正在啜泣的講者離開舞台。舞台燈光乍暗,畢竟,這是一場多年來通常都排練很多次、什麼都不會有錯的演講活動,這次的小小差錯,並不會影響後面下一場演講的進行。
大約一小時後,近郊的高速公路上,一輛房車裡正興高采烈的慶祝。
房車內,是剛剛的她,還穿著在台上一模一樣的正式服裝。
車內,還有她的父母,以及她的洋人男友。
她們正在討論剛剛有多緊張,雖然已經排練了這麼多次,連最後的那些「驚喜」,皆依主辦單位的建議,完美進行,但,大家都還是嚇出一身汗。
不過,沒關係,現在都結束了。這部18分鐘演講,應該已經很精彩的將她的研究「演」了出來,她和她的父母都盡職的「演」出這個重要的研究成果,而她也即將因為這場18分鐘演講,成為這個領域最知名的學者之一。
「那,我要和Dennis去參加朋友幫我們辦的徹夜派對喔!」她撒嬌的對父母說。
「沒問題,我載你們到。」父親說:「那,你們會玩到幾點?」
她開始算時間,是凌晨三點,還是四點?
還是五點?
「沒關係,我再打電話給您。」
「好的,我會在門口等你們。」
這故事告訴我們,華人的父母,最厲害的就是將孩子的成就與自己緊緊的綁在一起,也因為父母在實際與情感上的投入,讓華裔的下一代總能在歐美的各行各業「揚名立萬」。
但,悲哀也是,通常我們都是到了30歲以後,除了自己的事業,還要付出很大的一部份在「親子」方面,因為,那也是成就的一部份。
視子女成就為自己的一部份,反而害了自己!
等到你可以放下孩子的成就,認為它已經不是一部份,才真正的可以享受完整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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