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這個家裡面,沒有爸爸。
只有媽媽,一個人,辛苦撫養唯一的兒子。
看著兒子,慢慢的成長、上學。
所以我可以理解,這個家裡為何亂七八糟,還飄著一股莫名的異味。
「很辛苦的家。」我同情的想。
不過,我一走進這個家,就直覺它還帶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詭異。
這詭異是,明明已經點了燈,卻好像有某種陰暗的影子,一直在屋裡。
窗子都已經打開開,但窗外那一根一根的鐵窗桿子,卻好像牢籠,令我感到窒息。
電視是開著的,有些聲音隨著空氣流動,但不知道為什麼我卻仍然覺得屋內安靜得讓我「毛骨悚然」,而眼前這位母親,已經如此熱情邀請我坐下來一起吃飯,我仍然覺得「不自在」……。
「坐啊,吃啊!」
我笑著點點頭,依她指示坐下。
媽媽給了我們最好的兩個座位,自己卻坐在對面的長椅子上。
家裡只有兩個人,所以只需要兩個座位,我坐的這個位子,大概就是平常這位媽媽坐的位子,也就是和她兒子一起吃飯的座位吧。
她幫她兒子添了飯,夾了一些菜,輕輕的喚了一聲。
「吃吧,兒子。」
這個兒子,用力點了點頭。
我想,這位媽媽和兒子的相處,都是這樣子的溫暖的吧。
而媽媽似乎也不打算因為我的存在,而改變她和兒子的之間相處的方式,添完了飯,媽媽一坐下,就像所有的媽媽一樣,開始「唸」兒子──
媽媽嘛,有愛,也有嚴厲。
「你們老師,為什麼總是喜歡跟你們說這些有的沒的?」媽媽說:「她老是說,她是哪裡哪裡畢業的,念什麼什麼研究所……。」
我對這媽媽起的這個莫名其妙的話題,感到詫異。
不過,兒子卻順從的點點頭。
好像這兒子並不是第一次聽他媽講這個話題,而且好像已經聽了幾千次似的。
「學歷好的人,都很固執,都陷在自己的世界裡。」這個媽媽愈說愈生氣。
我發現這媽媽的表情和剛剛不太一樣了。
「你有沒有看到,到最後那些『殺人』的,都是X大的。」她說:「不會殺人的,也會去虐待動物,因為,他們念太多,念到病態了!」
才短短一分鐘,我就證實了我心裡的那一種不舒服的預感。果然,這個媽媽的笑容底下,藏有這麼誇張的「成見」──
我心裡實在無法接受她離譜的論點,但礙於正在吃她的飯菜,也只能保持微笑。
我再瞄了一眼兒子,只見兒子仍然乖乖的聽著,並沒有反駁,好像這樣的偏頗的觀念,聽多了,他好像也慢慢的接受了。
我心裡有一股悲哀,慢慢的蔓延了開。
「老師推薦你去資優班,我跟你講,你最好是不要去。」媽媽繼續說:「我觀察你,你也不是什麼資優班的料啦,一旦進了資優班,就會自以為自己很了不起──以後千萬千萬不要當這種人!」
兒子終於好像有什麼話想說。
但他仍然沒開口。
而選擇再次乖巧的點了點頭,表示「聽到」。
媽媽再次幫兒子夾了菜,瞪著兒子,又想起了什麼事──
「你們老師整天在說,學校有雙語班,要你去試試看,」這個媽媽繼續說:「雙語班,最後都是要送出國的!送出國,學壞學更快,最後到其他國家去詐騙、販毒,丟臉死了!」
這是什麼邏輯?
我心裡實在很不高興。但我看那兒子仍然仍專心聽著,心想,好,算了。
這位媽媽深呼了一口氣。
「所以,我跟你說,人啊,『平凡』就好!」媽媽說:「如果你真的這麼厲害,就在國內,好好找一份好工作,行行出狀元啦,不必考什麼資優班、雙語班、什麼大什麼大的,通通嘸效啦。」
這媽媽在講話的時候,電視的聲音仍不斷的傳過來,那個兒子愈沉默,電視的聲音,就彷彿變得更大聲──
電視上的節目,顯然正在講歷史。
「八國聯軍開進北京,鎮壓義和團……義和團原本自稱義和拳,叫做金鐘罩的一種氣功,吞符、念咒,樣樣都教。有人說,練了義和拳,就可以神靈護衛、刀槍不入,在當時,真的有許多人深信不疑……。」
沒想到,眼前這位媽媽,突然間又臉色大變。
「把它關掉!」
我愣了一下,還不知道怎麼反應,兒子已經乖乖的跑去關了電視,再回到餐桌。
「那是在講我嗎?在講我嗎?」她抓狂的說:「那是在講我嗎?」
我心中產生了更大的荒謬的感覺。
剛剛還覺得是一位和藹的母親,現在我突然覺得,我眼前可能只是一位「瘋婆子」。
「那是在講我嗎?」
這個媽媽不斷的比剛剛又更生氣,她頭上的雜亂的白頭髮,更加的明顯,那種凌亂的模樣,好像比五分鐘前又更凌亂。
她竟然不斷重覆同一句話。
「那是在講我嗎?」
這個兒子,也感到不自在了。
他準備要站起來了。
「那是在講我嗎?」
「媽。」兒子終於打斷了他媽,她媽真的好像已經失去控制了。
「你不要叫我媽!你一直在罵我!」媽媽說:「你們這些知識份子,我就是愚民,不會念書,怎麼樣?外國有什麼了不起?」
媽媽愈來愈誇張。
兒子終於站了起來了。
「媽,媽,別這樣,現在有客人。」兒子站起來,使勁的將母親壓回座位。
「您最近失智的狀況已經愈來愈嚴重,」兒子喃喃自語:「再這樣下去,我可是要送您到老人院去了喔!」
奇怪的是,不知道這個媽媽突然聽到哪個關鍵字(料想應該是「老人院」),媽媽突然眼睛一亮,然後,頹了下去。
那樣子,像是鬥敗的母雞。
兒子也不禁流出眼淚。
「媽,您已經有三十年,一步都沒有離開這個屋子了,您知道嗎?」
兒子看著窗外。
「為什麼,媽?」兒子問:「為什麼您要這麼恨這些知識份子、高學歷、雙語……,為什麼您要把自己關在這裡,怨恨三十年?」
媽媽仍然不語。但比剛剛和緩多了。
但可以感覺得出,她在聽。
兒子繼續問。
「是因為爸嗎?」兒子說:「但是,他已經不在了三十年了,難道您還沒走出來嗎?」
媽媽仍然不語。
「我現在和您說,當年我進了雙語班,再念資優班,現在和爸一樣,也是X大畢業,剛剛考到律師執照了,」兒子一邊流淚,一邊說著:「您看看我現在的模樣,您還是認為,我是一個自以為了不起、眼睛長在頭頂上的人,甚至變成殺人魔嗎?」
我覺得,這兒子以上這句話,並不是講給他媽聽,因為我判斷,以他媽現在的神智狀況,她應該是「聽不懂」的。
所以,這兒子有一半是在講給我聽的,是在向我解釋剛剛他媽的荒唐舉止,也在向我這個和他一樣念「X大」的學妹致歉,剛剛他媽竟然對我們的學校與職業,做了如此「扯」的批評。
不過,今天真的還是不一樣。
「難道,」媽媽說:「我錯了嗎?」
兒子驚異的看著他媽。
那驚異,也讓我嚇了一跳。
為何這兒子如此驚訝?顯然,平常的時候,這媽媽已經無法理解和回應兒子的任何話語,但是,就在今天,這麼特別的今天,這個媽媽,居然好像突然「聽懂」了兒子說的話!
「我錯了嗎?」媽媽再問一次。
兒子仍看著他媽,嘴巴開開,驚訝不已。
「你告訴我,我錯了嗎?」媽媽再次問。
兒子終於溫柔的看著媽媽。
「不,您沒錯,」兒子說:「媽媽,我永遠愛您,別怕,我不會離開您,永遠都在您身邊。」
這個媽媽,突然又很放心的,癱坐在椅上。
我想,這兒子很聰明,很理解他媽媽需要什麼。我自己也是一個媽媽,我可以理解,媽媽對子女的一種「希望他好,又不希望他離開」的矛盾心態。有一種媽媽,因為此心態作祟,反倒希望子女一生平平庸庸,因為,當孩子愈爬愈高,他肯定是要離開母親,到很遠的地方。
說不定,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所以,這都是「母愛」啊!
我覺得我已經完成了今天的調查工作,這裡並沒有任何可疑之處。
不過,就在我離開之前,我卻又不由自主的瞄到了這位媽媽。
引起我注意的不是媽媽,而是媽媽正癱坐在的那張長椅子。
那張長椅子,那形狀。
我突然覺得奇怪,這母親一直坐在上面,那並不是椅子,它是一個箱子。
而那箱子的形狀……。
「老太太,不好意思,我必須請你站起來一下。」
兒子詫異的看著我。
而母親彷彿沒聽到。
「我必須請你站起來一下。」
我再次重覆。
她仍然沒說話。
倒是兒子,主動過去,將媽媽攙扶了起來。媽媽不太情願,但仍是被扶了起來,讓我看到這果然是一口長長的箱子,而且是一口被蠟條給封住的老箱子,看起來至少有幾十年了。
∼ ∼ ∼
幾小時後,這位媽媽、兒子,在大批的員警和圍觀的民眾注視下,被帶進警車裡。
因為,這個屋子的這個不起眼的箱子裡,藏著一具白骨。
從白骨依然穿著的衣服來看,判斷是三十年前的人,再從身高以及口袋裡的物品,可以幾乎確認他就是這位老太太的先生,也就是那個兒子的爸爸,生前是知名事務所的大律師。
同樣身為律師的兒子,雖已看過不少這種場面,但顯然沒料到,兇殺案竟會發生在自己家裡面,而且他從來不知道,苦心栽培他的爸爸,在那一天出門查案子失蹤之後,原來,一直都在自己家裡。
應該說,那一天,他根本就沒有出門查案子──他在送走自己資優雙語班的兒子上學之後,就再也無法出門了。
兒子一直以為,母親害怕自己離開太遠,所以一直告訴他,高學歷會殺人。
沒想到,事實卻恰恰相反。
雖然還在謀殺罪的追訴期內,但,兒子最後還是以母親患了幻覺症,怕自己被殺害而先下手為強這類的理由,來幫母親脫了罪,但,他也從此從母親面前消失了。
那個家,再也沒人回去。
而牢籠所關著的,仍是一股怎樣都散不去的氣味。直到三十年後,他們才終於知道那氣味是什麼氣味。
那種氣味,叫做冤氣。
是少數人對抗多數人,無法平反的冤氣。
這故事告訴我們,有些家長,容易對學校或老師所教的知識或價值觀,感到氣憤。
他們不認同課本上的說法。
他們不認同老師的教法。
他們不爽老師平常課外喜歡告訴孩子的事情。
這些事情,讓某一些父母非常「抓狂」,然後,就在家裡批判老師,和學校的教育。
奇怪的是,父母的責任之一,照理來說,應該是幫助自己的下一代變「更好」,而不是「COPY」出另一個「一模一樣的自己」。
所謂的「更好」,就是讓他們可以擁有更多選擇,讓他們飛,而不是把他們關住。
或許,這是一種自卑,一種對自己老後的不安全感,或只是純粹被主觀意識給沖昏了頭……碰到這種父母,孩子也很倒霉,沒辦法得到和其他孩子一樣的機會,甚至還對學校、老師、其他同學產生「仇視」。
所以,敬告這些家長,平常關起門自己罵,但請給孩子一個公平的受教的機會。
學校教的知識是在幫助孩子,不是在攻擊家長的價值觀,別再──胡思亂想了。
(圖片來源:Jacopo li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