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踝扭傷的他與同伴走失,獨自對抗傷腳與飢餓雙重侵襲,此刻槍膛裡已無子彈,前方又迎來一隻飢餓的狼……
他聽到身後傳來一聲鼻息──就像倒吸一口氣或者乾咳。他的身體實在疲弱而且僵硬,只能非常遲緩地翻轉到另一側。眼前看不出任何動靜,但是他耐心等待。接著又是一聲倒吸和乾咳,然後在不到二十呎的距離外,他看到兩塊岩石間隱約露出一個灰狼的腦袋。尖尖的耳朵不像他看過其他的狼那般豎得挺直;兩眼無神而且佈滿血絲,腦袋有氣無力低垂著。牠被陽光射得不斷眨眼,看起來是有病。這個人瞪著牠,然後又是一聲倒吸與乾咳。
至少,眼前的狼是真實的,他心裡想,然後又翻轉到另一側,倒要看看剛才被幻影遮蔽的真實景象。遠方仍是一片閃耀的大海,那艘船依舊清晰可見。終究,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嗎?他閉上眼睛思索許久,終於想通了。原來他一直是朝北偏東走,早已偏離迪斯河的匯流處,走到科珀曼山谷。這條寬廣緩流的是科珀曼河,這片閃耀大海就是北冰洋。那是一艘捕鯨船,本來應該前往馬更些河口的,看來也迷失了方向,太偏東了,現在正停泊在科羅內欣灣上。他想起好久以前在哈德遜海灣公司看過的地圖,這一切就變得明朗、說得過去了。
他坐了起來,集中精神思考目前的處境。用來包裹的毛毯已經磨破,雙腳早已皮開肉綻。剩下的那張毛毯已經用完,來福槍和獵刀也都弄丟了。帽子早已遺失,放在內緣的火柴跟著不見。不過藏在胸口的火柴倒也還在,沒有打濕,好端端地包在油紙和菸草袋裡。他看了看錶,指在十一點鐘,而且錶還在走。顯然他一直有記得上發條。
他維持冷靜與鎮定。雖然極度疲累,但是感覺不到痛楚,也感覺不到饑餓,甚至想到食物也不再讓他感到興奮,現在的一舉一動都是理智在操控著。他撕掉膝蓋以下的半截褲管,用來包裹雙腳。不知怎麼的,那個白鐵桶倒是一直留在身邊。現在可以喝些熱水,然後開始走向那艘船,他估計這將是一段艱苦的路程。
他的動作遲緩,身體像中風般抖個不停。當他開始收集枯苔蘚準備升火,發現根本抬不起雙腳。他試了又試,最後只好用雙手和膝蓋在地上爬。有一次爬近那隻病狼,牠不情願地拖著身子閃到一旁,同時用那幾乎無力捲曲的舌頭舔著臉頰。這個人注意到狼的舌頭不是一般健康的紅色,而是黃褐色,表面覆著一層半乾而粗糙的黏膜。
喝過一些熱水,他發現自己能夠站了起來,甚至開始像垂死的人一般搖晃地向前走。每隔幾分鐘就得停下來歇口氣,虛弱的腳步走得東倒西歪,那隻狼跟在後面也是這般一跛一拐。到了晚上,那片閃耀的海水沒入黑暗的夜色時,他知道自己朝大海走了才不到四哩路。
整個晚上,他都聽著病狼的乾咳聲,不時還傳來小鹿的啼叫聲。他的周圍充滿生氣,然而那些是蓬勃的生命,活力十足的生命。他也知道,病狼緊跟著自己虛弱的足跡,就是希望等到他先死。第二天早晨,當他睜開眼睛,看到這隻狼用饑渴而期待的眼神看著他。牠夾著尾巴蹲伏著,就像一隻悲苦慘澹的狗。牠在清晨的冷風中瑟縮顫抖,當人用粗啞的嗓音有氣無力地對牠叫喝著,狼就無精打采地齜牙回敬。
明亮的太陽昇起,整個上午這個人跌跌撞撞地朝著海上的那艘船前進。天氣如此美好,這是高緯度地帶短暫的宜人氣候。這樣的天氣或許可以持續一個星期。明天,或者再過一天,說不定就會變天了。
這天下午,他看到一些痕跡。這是另外一個人手腳並用爬行的痕跡,不是步行的足跡。心想這個人可能是比爾,但是他已經毫不在乎。事實上,他的感覺和情緒早已消磨殆盡。他不再被疼痛影響心智,胃和神經都已睡死。然而內在的生命力一直驅使著他前進。他的身體是疲乏的,但是生命拒絕向死亡低頭。因為生命的頑強,所以他一直嚼食漿果、生吞小魚、喝著熱水,提防那隻狼。
他循著那個人獨自爬行的痕跡往前走,不用多久就停了下來──幾塊剛被啃食的骨頭,周圍的濕苔地上留著許多狼的腳印。他看到一個圓鼓的鹿皮袋子,就跟自己的一模一樣,但是已經被銳利的牙齒撕裂。他把袋子撿起來,沉重得讓他虛弱的手指幾乎抓不住。哈,哈!比爾直到最後還是沒有把它扔掉。現在輪到他來嘲笑比爾。他活了下來,而且要帶著這個袋子走向大海上的那艘船。他的笑聲嘶啞又嚇人,就像烏鴉呱呱噪啼,那隻病狼也無俚頭地跟著嗥叫起來。他突然停住了笑聲。如果這就是比爾,這些被啃得精光、帶著一絲血跡的慘白骨骸就是比爾,他怎麼能如此嘲笑?
他轉身離開。的確,比爾曾經拋下他;但是他不會拿走比爾的金子,也不會吸吮著比爾的骨骸。也許,換成比爾就會這麼做,他若有所思地繼續蹣跚走下去。
>>>傑克倫敦名著《野性的呼喚》中精采短篇〈熱愛生命〉,講述一個即使不成人形也要堅持活下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