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老覺得華人的血統裡有一種反叛因子,表面上看起來敬老又尊賢,但抓狂起來,真的「六親不認」。歷史上多次的大事件,已經證明了華人有這種「潛力」。
這件事他知道,但他萬萬沒想到,發生在自己身上。
當他兒子,第一次,突然間打了他一巴掌,他驚訝萬分。
雖然那只算是拍了一下,雖然他知道他兒子並沒有施上全力,畢竟這力氣和兒子長期健身練出來的那些大塊肌肉不成正比,但他還是感到有點「疼」。
這個疼,好像又比實際神經所感受到的疼痛還要痛了100倍。
因為,打他的人,不是看護,不是外傭,而是他的兒子。
他親生的兒子啊。
但,畢竟是第一次。
儘管他幾乎壓不住了心中滾動澎湃的憤怒,不過,他仍然阻止了他自己。
他阻止了他自己做出任何反應。他竟然裝作「若無其事」。
就連臉頰的疼痛他也不去摸,寧可忍住,就是不要讓他兒子看到他去摸臉頰。
不是因為害怕兒子的憤怒的眼睛。
不是因為自忖自己虛弱的身體禁不起他再打一次。
也不知道為什麼,單純就只是一個反應。
「當作沒事」。
因為打的人太特別。
被打的人也特別。
這種事不應該發生在世界上任何地方,卻發生在他身上。
也許,他覺得此事「不光彩」。
被打了以後,他本能的看著打他的人,他的眼睛肯定充滿了驚訝、憤怒、又傷心,但他馬上也收起了這雙眼睛,因為他意識到心裡面有一股很大的羞恥感慢慢的暈開。
他默默的,一柺一柺離開沙發。
他兒子仍在身後咆哮,他重聽,反正聽不太到,他當作他沒在說話。他默默的走進房間。
不過,這顯然不是最後一次。
有了第一次,很快就發生了第二次。
短短的幾個月內,兒子對他的發洩,已經從一個巴掌,變成幾個巴掌,然後開始擊打他身體其他地方。有一次甚至以手臂架住他的脖子,使他呼吸困難,差點暈死過去。
他仍然總是默默的走掉。
他想了很多、很多。
如果「承認」了兒子會做這麼大逆不道、這麼不光彩的事,對他自己絕對是二次傷害。所以他很快的決定,與其承認兒子會做這麼大逆不道、這麼不光彩的事,不如假裝兒子只是生了什麼心病,或是今天心情不好。
嗯,兒子今天心情不好,所以沒關係。
他撐得住的。原諒兒子吧。
他兒子並沒有很用力,沒有要打死他。
他兒子也不算是蓄意,只是性子一來,忍不住。
不過,過了不久,他身上開始出現瘀青。
一開始不明顯,幾天後,臉上的黑瘀,怎麼遮也遮不住。
這時候,被另一個晚輩看到了。
「叔叔,你怎麼了?跌倒了嗎?」她問。
晚輩好像看到瓷器破掉這樣的呵護著他的傷口,終於,他禁不住,老淚縱橫。
晚輩見狀更覺得可疑,召集來所有家族成員,其實大家早已心裡有數,是什麼人和什麼動作造成這些傷口的,但大家只想聽他親口證實。
偏偏他死都不講。
他早就擦起眼淚,一副什麼事都沒有,還和來客說說笑笑。
「自己跌倒的啦!」
一位姑婆終於忍不住了。
她實在看不下去,連這種事他也能這樣忍讓著。
萬一下一次真的發生了天倫慘劇怎麼辦?
「你啊,為什麼到現在還這麼固執?」她說:「到底在固執個什麼?」
突然間。
這句話好像讓他想起了什麼。
他突然想起,這句話好像在哪裡聽過。
然後,他想起來了。
那是一個病房。
他在病床的旁邊。
床上躺的是他自己的父親。
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父親久病,常鬧脾氣,他身為長期的主要照護者,久病無孝子,竟慢慢開始對父親的要求不理不睬。
後來他甚至想到一個好方法,只要父親今天鬧了、吵了,他就突然「消失」兩天,把父親丟給護理師去翻身擦背換尿桶。
父親「吵鬧」的情節如果再嚴重一點點,他就故意「消失」更多天,比方說,五天、七天。
有一次,父親真的鬧到翻倒了旁邊的醫療儀器,這次,他決定消失「半個月」。
就是在這半個月,父親突然過世了。
他接到醫院通知,連忙回到那個病房,所有的儀器都停了,只剩下一具沒有聲音的物體,還有圍繞著「它」的所有親戚朋友呼天嗆地的淒聲厲哭。
此時,有個長輩對著「它」說了一句:「你啊,到底在固執個什麼?」
他不知道這些親戚到底知不知道他離開父親病褟半個月之久,不過,他已被這句話弄得滿臉痛苦與羞愧。
至今他仍然在猜,父親最後的半個月,到底在「固執」個什麼?
今天,他已被打了滿臉黑瘀,他終於了解──
他終於知道他在固執什麼。
兒子到老,兒子還是兒子。
爸爸還是爸爸。
因此,到了進棺材前,身為爸爸的他,老是有一種責任心,一定仍要繼續給兒子「身教」。
這是兒子呱呱落地第一天,父母就有的責任心。它是凌駕一切的自然本能,比禮義廉恥還要自然的動物本能。
他的年紀,兒子自己要等到30年後才會活到。無論現在已經幾歲,他永遠希望兒子接下來的30年會活得很好,最好是要活得「比他好」,所以他要示範這個「風骨」──如果他現在對兒子生氣,兒子以後就會生氣。如果他現在對兒子乞憐,兒子以後就會乞憐。
所以,他挺著腰、站得直,頂著臉上好幾塊瘀青,屹立不搖。
當年他自己的父親,雖然癱病在床,無法挺腰也無法站直,在兒子不在的那半個月,他肯定是這樣子想的。
每一個世代,固執的事情都不一樣。
至於,為何要固執的讓這種事繼續發生?
他瞭解了。
但他沒有和家族成員們說。
他只揮了揮手:「哎,早活了30年,這點小事,算什麼啦!」
送走了家族老少,他關上門。
而他的兒子果然氣呼呼的從房間裡走出來,要與他理論剛剛在客廳發生的一切,而他身心平靜,安坐到沙發,挺著腰,屹立不搖,當那股氣衝到了他身邊,他也感覺到這一次兒子不再是空手來的,類似棍子的物體快速接近他的臉,而他閉著眼睛,坐得直挺,也安心的笑了。
以上這個蠻偏激的故事在告訴我們,當父母的第一天就沒有快樂了,這份責任,有時候是痛苦的,但這責任並不是要看到什麼好,而是在盡了這份責任的「過程」中就是在享受的了。
當父母,是在盡責任的過程中享受著盡責任的快樂。
這份快樂,非常的快樂。
(圖片來源:M. Accarino li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