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天生就得了一種怪病,會一直掉「皮」。
細細小小的皮屑,每當她感到傷心,就會掉得更快。滿桌子可能都是乾掉的皮。
皮掉了,新的皮會長出來,所以不會痛,偶爾會流一點點血,但不嚴重。
這種病不會致命,每次她和她媽去看醫生,醫生反而微笑,平常人在傷心,看不出來,她傷心了,別人卻「看」得到。
年幼的她,經常掉皮。
因為她經常傷心。
別的小朋友大哭。
她也大哭,伴隨著是大掉皮。
「妳過來,妳過來,」她媽吼了她:「來來來,看這裡,看妳把玩具弄得這麼亂!」
其實,她早已經收好了滿地的玩具。
只是,忘了關玩具櫃。
「我收好了啊……。」她嚅嚅的說。
「收好?這叫收好?」她媽吼道:「那我出門也不用關門,叫做關好,是嗎?」
她媽不用動手,單單用「吼」的,她就覺得她已經被吼到「暈」了,一直掉皮。
她媽知道,她一直一直在掉皮,就表示她很傷心。媽媽雖然看見,卻從不領情。
還轉過頭去。
「沒關係,你儘管繼續掉皮,」媽媽冷冷的說:「我再給你10分鐘,我等一下來檢查,沒收好的話,你回來就給我試試看!」
不用10分鐘。
短短1分鐘後────
「媽,我已經收好了!」她跑去告訴她媽。
她希望得到媽媽一聲稱讚。
但,不但沒有稱讚,又被罵了一頓。
「妳不要在那邊跟我『邀功』,」媽媽惡狠狠的說:「那是昨天你早就該收的!」
她很難過。
又開始掉皮了。
這時候,媽媽還又從地上抓起一個鉛筆盒,拿得高高的,咄咄逼人的瞪著她。
「妳看看,這,又是誰的?」
媽媽用力將鉛筆袋丟在地上。
她連忙跑過來,撿起她的鉛筆袋,收好。
一邊收,又一邊開始掉皮。
「然後,把你的皮都掃掉!」她媽再次大吼:「我在教妳,以後妳才學會怎麼整理家裡,不然,現在是妳媽可憐,以後變成妳老公可憐、全家人都可憐!」
還在念幼兒園大班的她,乖巧的把皮掃掉,以為就好了。
沒想到,她媽又衝過來了。
這次,她媽手上還拿著一根細竹棍,開始揮打她。
咻!咻!咻!
「我收好了,我收好了啊?」她好痛,慘哭著。
她媽繼續打。
「不要,不要!」
她媽仍不說話,繼續往她打去。
怎麼躲都躲不掉。
「我怎麼了?我怎麼了?」
媽媽用細竹棍,對著浴室的方向,指了一指。
「喔。」她知道了。
原來,浴室的地板,有一件她的小褲子。
她趕緊過去撿了起來,拿去洗衣機裡丟好……。
這,就是她的家。
從小,她發現,她媽很愛乾淨。
因為,她媽無法忍受她的書桌是亂的,無法忍受她任何一個玩具丟在外面,也無法忍受她換下來的衣物丟在浴室地上。
更無法忍受她的皮,不小心沒有掃起來。
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她媽這麼愛乾淨,她們的家,卻還是這麼凌亂………。
儘管她的書桌每天都保持乾淨到一塵不染,她的房間也收得整整齊齊,但,家裡的「其他地方」,永遠永遠都是非常的亂────
浴室的橫桿,全掛著昨天、前天、大前天穿過的衣服,不是她的,而是大人的。
廚房的碗筷層層的堆上去,流理台上面的剩菜和帳單還有零錢、吃了半包的零食、喝了半罐的飲料,隨意擺放。
沙發和椅子上隨便掛了各種衣物和外套,每個座椅上面都丟了DM紙、CD,還有雨傘幾根。
家裡明明有好多張椅子,但她常常「找不到座位」坐。
因為找不到座位,她只好趴在地上吃早餐。
「媽,我沒地方吃早餐,餐桌好亂哦。」她天真的看著那些帳單零錢和剩菜,跟她媽媽說。
她媽大發脾氣。
「妳這麼會收,那你自己來收啊!」她媽吼道:「不是妳範圍內的,妳就給我閉嘴,不關妳的事!」
媽媽一陣毒罵,她又掉了一地的皮。
她掉皮,而她媽則掉出更多的雜物在地上。家裡每天都產出很多多的髒衣服、垃圾、髒碗盤、超商的塑膠容器、吃了半包的零食、喝了半罐的飲料、帳單、零錢、灰塵……。她還不到小學,不知道怎麼整理。
即便滿地的東西,她媽的眼睛似乎就只有在她的東西上面。只要她不小心丟出一樣東西,或者又掉了皮,就被毒罵或毒打。
所以她很小心。
在家裡的壓力,比在幼兒園還大。小小年紀的她,有一天,整理自己的房間────
已經整理得很乾淨了,不知為什麼,她仍然覺得「好亂」。所以她好傷心,一直掉皮、一直掉皮。
掃不完的皮,讓她覺得房間更亂!
「我還是覺得很亂!我還是覺得很亂!」
她把她的棉被扯在地上。
她把她的絨毛玩具丟出房間。
她把她的皮膚藥都要丟到窗外去了!
她媽跑進她房間,看到近乎崩潰的她──
「那是妳救命的藥,怎可以丟出去?」她媽說:「已經很整齊了,沒事!沒事了!」
說也奇怪,她媽這樣一說,她突然就不掉皮了。
∼ ∼ ∼
成長的過程很辛苦,她慢慢的長大。
大多數的現代年輕人,不敢結婚,但她卻非常想趕快找一個人把自己嫁了,因為,那樣才能趕快搬出去住,搬出「那個家」────
那個她每天都努力整理,卻怎樣都整理得「不乾淨」的家。
那個她每天努力維持良好氣氛,卻怎樣都會被弄得烏煙瘴氣的家。
新人生開始了,她將她的媽媽,留在了「那個家」。她則和她新婚老公,搬到城市的另一端。
因為沒有住在家裡,不用和她媽相見,她新婚的家裡平平靜靜,和老公處得很好,好到她從來沒在家掉皮過。
以前隨時擺把掃帚在門邊準備掃皮,現在可以收起來了。
但,她不在家的時候,還是會掉皮。
掉皮的時間,通常是在搭車的時候。
坐在公車上,看著形形色色的人與車輛,從窗外如走馬燈的往後飛逝,她望著他們,沒發生什麼事,卻突然間……開始掉皮。
她發現,是她的回憶太沉重。
即使今天是愉快的,但,昨天的不愉快,依然不斷「回來找她」。
小到整理家裡這件事,大到人生所有事,她從來沒從她原生家庭那邊得過稱讚、得過溫暖,再多的成就,也不被吭聲或反應,於是,雖然她已經是自己一人,坐在公車上,仍然,突然間,莫名其妙的,開始掉皮。
此時,她已經懷了孩子了。
她第一個想到的是,孩子會不會也有這樣掉皮的毛病?經過檢查,還好,這個怪病,並沒有遺傳到孩子身上。
孩子健康的出生。
孩子健康的成長。
孩子健康,她卻不健康。她慢慢的發現,家裡愈來愈亂了。亂到一個程度,她不想整理。不想整理到一個程度,它又變更亂、更亂了!
某天的下午,「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這是第一次,她大聲怒吼她還在念大班的女兒!
「妳過來,妳過來!」她吼了她女兒:「妳給我把玩具收好!」
已經整理了,還是整理不乾淨。
她從地上抓起一個鉛筆盒,拿得高高的,咄咄逼人的瞪著她女兒。
「這,又是誰的?」
她忍不住心中的狂亂翻滾的憤怒情緒,憤怒不會讓她掉皮,但讓她比掉皮還「更不舒服」。於是,那天下午,她終於,第一次,打了她女兒!
女兒大哭。
哭得好傷心、好可憐。
身為媽媽的她,看到了,卻不感到女兒可憐,她心裡一點也沒有憐憫、一點也沒有傷心,她覺得那是女兒該做的。該打!
不過,她突然想到她自己。
從小到大,她在高壓下必須整理家裡,而她的女兒竟這麼驕縱,連自己的玩具都整理不乾淨,她想到自己以前被這樣的訓練,現在卻無法由別人來幫她做,愈想就愈傷心、愈想就愈傷心………。
她,又開始掉皮了。
這一個下午,她第一次在家裡掉皮。
她卻不想掃起來。
她讓她的皮,一直掉一直掉。
不可思議的多,整個家的地板無處不是皮。
她好傷心難過,她掉皮給女兒看,但她女兒仍無動於衷,女兒反兒更生氣又傷心的大哭再大哭,絲毫不管媽媽掉皮掉了這麼多。
她從來沒有這麼傷心過。一開始只是故意要傷心給女兒看,沒想到,過度的傷心,又看到女兒無動於衷,她更傷心,皮掉得更多了。
她發現,皮掉太多,自己也開始不對勁了。
平常人再傷心,所謂流光了眼淚,也不會流光身體裡的水,但她不同,她是掉皮,皮掉了,皮下的組織,就沒有了皮的保護。
她從來沒掉過這麼多皮。
她感到她任何一點空氣流動,都好像要掀開了她皮下的神經。
她愈來愈虛弱了。
雖然傷心,她突然又領悟到一件事──
有一個人,住在城的另一頭,現在,可能比她更傷心。
這種傷心,不是為了女兒,而是為了她自己。
於是她把自己包得緊緊的,砰的一聲,把門關上,把五歲的女兒自己留在家,自己搭了兩站捷運,連忙去找……她媽。
沿路的路人並沒發現她的異樣,只覺得這個人為何穿這麼多。
到了她媽的家,一進門,就緊緊抱住她媽。
她媽不知道發生何事。這時候,她已經很虛弱了,這是她最後一個願望──她並不想要求任何人送她去醫院急救。
她在她媽的懷中,昏死了過去。
也終於,停止掉皮了。
只是不知道,她在昏死之前,有沒有聽到她媽呼天嗆地的大哭。
「女兒啊,妳好可憐啊!妳怎麼這麼可憐!」
這奇怪的虛構故事告訴我們,過度嚴厲的家庭教育,本身很有可能是一種發洩,反映出一個家裡的悲傷。最後,傳到下一代的並不是嚴謹的生活,反而傳下了「悲傷」。
父母叫孩子做什麼之前,先問問自己,自己是不是愛做這個?自己是要示範給孩子看?還是其實是自己不想做,要求孩子這樣做?
父母想給孩子看的是「他應該做」,還是其實希望從孩子身上得到「你好可憐」的安慰?
壞的人,上一代並非教他壞,而是教了他「你好可憐」。
一直使壞的人,絕對不會覺得自己壞,而是認為自己「很可憐」。
對你壞的人不會覺得自己壞,反而認為自己「很可憐」。
這下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