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對死刑!逆風的死刑終結者.巴丹岱爾信念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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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3/16 第1274期 | 訂閱/退訂 | 看歷史報份
新書鮮讀 反對死刑!逆風的死刑終結者.巴丹岱爾信念的力量
催眠不為沉睡,而是喚醒。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怎麼用虛幻來解釋真實?

新書鮮讀
反對死刑!逆風的死刑終結者.巴丹岱爾信念的力量
圖/衛城出版
書名:《反對死刑:法國前法務部長與死刑的直球對決》

內容簡介:巴丹岱爾是法國司法史上的傳奇人物。1970年代,他以一名民間律師的身分,投入廢死運動。後來在1981年出任法務部長,推動法國廢除了死刑,並進行多項與人權有關的法制改革。1970、80年代,法國社會為死刑議題激烈交鋒。當時法國反對廢死的聲浪,不亞於今天的台灣。但是巴丹岱爾逆風而行,在幾場重大刑案中為死刑犯辯護,闡述理念。1981年,他以法務部長身分向國會提交廢死法案,並發表演說。最終法案在國會一字未改獲得通過,經密特朗總統簽署後,法國成為第36個廢除死刑的國家。

本書中收錄了巴丹岱爾最著名的文章與演說,包含他在國會的歷史性演說、他與哲學家傅柯的對話等等。他的言語直接,直指核心,不繞彎路。我們如今閱讀這些文字,會深深感受到:那是一個相信信念、相信語言文字真實力量的時代。

作者介紹:侯貝.巴丹岱,出生於1928年。法國巴黎大學法律系畢業,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碩士,索邦大學研究。1951年起在巴黎擔任執業律師,1965年與讓-德尼.布勒丹(Jean-Denis Bredin)共同成立法律事務所,曾經擔任過卓別林、可可.香奈兒等名人的律師。

1972年,巴丹岱爾為一名越獄未遂的犯人辯護。雖然他在法庭上證明當事人沒有殺人,當事人仍被判處死刑,巴丹岱爾親眼目睹了行刑。這次事件帶給他深刻的衝擊,從此他成為死刑堅定的反對者。1970年代巴丹岱爾多次挺身而出為重大案件的被告辯護,也經常在各大媒體上闡述廢死主張。

1981年,巴丹岱爾在密特朗總統任命下出任法務部長,上任不久即向國會提出廢死法案,經過激烈辯論,法國國會一字未改通過法案,寫下歷史性的一刻,成為世界上第36個廢除死刑的國家。之後巴丹岱爾也繼續推動法制改革,並在1986-1995年之間擔任法國憲法會議主席。巴丹岱爾至今仍是活躍的人權運動家與廢除死刑的倡議者。2021年,法國廢死四十周年紀念活動上,高齡93歲的巴丹岱爾在先賢祠前發表了公開演說。

搶先試閱:〈雨果,唯一不變的,是他堅決反對死刑的立場……〉

有些人終其一生投身於價值理念的抗爭。雨果反對死刑的一生便是如此。從覺醒的那一刻起,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他抨擊、譴責死刑,不曾懈怠。在雨果參與公共事務的一生當中,只有他心中熾熱的廢死信念橫跨了一世紀,從一而終、不曾改變。

在整個十九世紀裡,雨果多次轉換政治立場,從擁護波旁(Bourbon)正統的保王派轉而支持拿破崙,又從支持奧爾良王朝的君主立憲派轉為贊成共和體制。唯一不變的,是他堅決反對死刑的立場……無論雨果在不同的政權替換間經歷過什麼樣的待遇,他透過文章和演說譴責死刑,總是不遺餘力,也從不罷休。雨果在法國,甚至在全世界,被視為廢死運動中最具號召力的領袖、先知和鬥士,長達六十年之久。十九世紀最偉大的文學家,同時也是最勇往直前的廢死戰將,雨果為廢死的奮鬥道路帶來一股生氣,生生不息,超越了時間的隔閡……

雨果堅定的廢死信念不僅僅基於理性思辨。眼睜睜看著人犯在自己面前遭到處決、近距離地站在犯人與劊子手面前、目睹整場酷刑的進行,這種難以承受的可怕經驗讓雨果的內心和靈魂湧出一股對死刑的強烈敵意與憤怒。這股油然而生的憤怒,只有死刑的廢止才能平息。「三十五年來,我一直試圖阻止這種公然謀殺再度出現」,雨果在一八六二年一封寫給日內瓦牧師博斯特(Bost)的信中如此說道。當時,日內瓦共和國正在準備修憲,伯斯特希望雨果能夠出面促使新憲法草案得以列入廢除死刑這項改革。雨果信中提到三十五年前的回憶,指的是一八二七年,更確切地說,是一八二七年九月十一日。前一日,一個名為尤勒巴赫(Ulbach)的二十歲男孩死在斷頭台的斧鍘下,因為他在失戀的絕望下,用利刃將一名年輕的十八歲女孩刺死。處刑的隔天,雨果著手撰寫《死刑犯的最後一日》。「這本書的創作靈感來自河灘廣場。本書作者某天從那邊路過,從那一攤血水、從那堆腥紅色的斷頭台殘片遺骸下,撿起這個被死亡所包圍的寫作意念」。

當時雨果二十五歲。不過更早,在他的孩提及青少年時期,詩人雨果便已數次親眼目睹處決人犯的場景。一八一二年初,時任馬德里總督的雨果將軍—也就是詩人雨果的父親—看到西班牙民變越演越烈,為謹慎起見,決定派人先將妻子及兩名稚子—尤金和維克多—護送回巴黎。途經布爾戈斯(Burgos)市時,這兩個年幼的男孩見到廣場上聚集著許多群眾,他們將行刑台團團包圍,等著觀看即將在台上上演的一場絞刑。「在男孩一行人穿出廣場時,他們與護送死刑犯的隊伍碰個正著。隊伍中的人穿著灰黑色的衣服,手裡拿著同樣灰黑色的長竿,長竿的頂端各有一個發亮的燈籠。這些人的頭上戴著黑色長面罩,只露出雙眼……在這些如幽靈般的人群中央,一個男子被綁在一頭驢子身上,背對著驢頭而坐,看上去十分驚慌失措。這時,修士們將十字架遞給他。他頭也不抬,便親吻這個十字架」 。

這些景象在幼小的心靈裡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在雨果更大一些時,命運的偶然讓他再次鮮明地想起這些記憶。雨果自己便曾敘述,當他是個青少年時,偶然在巴黎司法大廈(Palais de Justice)前的廣場,親眼看到劊子手用燒紅的鐵片,在一個年輕女竊犯的肩上留下烙印:「即便過了四十年,女孩那淒厲的哭喊聲仍在我耳邊響起。我想,這個哀號會永遠地留在我的心裡。當時對我來說,她是名竊盜,但也是個殉道者。我當時十六歲,而當我走出廣場時,心裡已經做了決定,我將終其一生致力於打擊司法之不義」。司法的不義和野蠻、殘忍又無用的司法制裁手段,這些種種惡行,在雨果的一生當中不會少見;這其中包括在被押送至海外苦役營路上、脖戴枷號、被鎖鏈綑綁的流犯隊伍;雨果先是在《死刑犯的最後一日》中描述這種場面。三十年後,同樣的景象再度出現在《悲慘世界》裡面。另外還有因參與巴黎公社運動而遭逮捕、遣送的政治犯。此外,當然還有各種形式的死刑,無論是參與武裝起義的平民遭到政府官兵就地格殺,還是使用不同方法所執行的死刑,例如絞刑、吊刑和斷頭台。行刑台在雨果的作品中頻繁出現,正如在每次行刑的前一晚,巴黎街頭四處有人宣布著行刑的消息時,行刑台的身影糾纏著雨果,讓他無法成眠一樣。

此時的雨果彷彿能夠感同身受死囚的不安與激動。而就是這些難熬的夜晚,造就了一部偉大的作品:《死刑犯的最後一日》。在這本書之前,雖然貝卡利亞,還有國民制憲議會上的孔多賽、勒培勒提爾與羅伯斯比,以及復辟時期的盧卡,皆已針對死刑之無用大加抨擊,但這些人的論點之主要目的在於說之以理,而非動之以情。雨果,他則是向讀者的情感喊話。復辟時期,他是第一個引導人們開始將焦點擺在死刑犯身上的作者。受刑前一晚,那種等待的煎熬,程度不亞於隔天即將進行的酷刑。這些不安的可怕感受,雨果在《死刑犯的最後一日》中都有精準的描寫。讀者讀來,彷彿也置身在這黑暗的小牢房裡。因此文學家的力量大過哲學家或法學家。如果只是憑藉著理性論證,是沒有辦法推倒行刑台的,而是必須仰賴文字,還有文字所產生的意象與情感之力量。身為小說家及詩人,雨果成功地將讀者帶到死刑犯面前,一同感受在那種極端的情況下,人會有的情緒起伏。雨果自己也如此解釋:「每一次當本書作者聽見窗前傳來陣陣破鑼嗓叫喊的聲音,吆喝著河灘廣場隔天將有人犯處決、鼓動群眾前去圍觀時,他便又開始有了那痛苦的念頭。這個念頭侵襲著他的身子,在他的腦海裡塞滿了衛兵、劊子手和人潮的身影。隨著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流逝,那腦中的念頭一步一步地向他介紹牢裡那個將死之人最後經歷的每個痛苦過程:『現在他正在告解……現在他們剪去他的頭髮……現在他們把他的雙手捆綁起來……』。每一次當我們這位可憐的詩人腦中出現這種念頭,他就只想告訴全世界所有人:正當你們為生活疲於奔命、汲汲營營時,卻有這麼樣的滔天惡行正在上演著」。

此書最早是以匿名的形式發表,一出版便大獲青睞,同時也招致不少批評。二版時,雨果不僅署名,還在書的開頭做了一篇新序。這篇新序的內容,無疑是一份廢死的運動宣言:「《死刑犯的最後一日》就是一本直接或間接宣揚廢死理念的書。作者的目的就是寫一篇永久且適用於所有人的辯護辭,替現在與未來的所有死刑犯發聲」。這份辯護辭,雨果從不間斷地讓它的內容與精神被所有人聽到、接受。我相信,當時許多法院判決最後讓被告逃過一死,都是拜這篇辯護辭之賜。只要陪審團中有一個人舉手反對判死,被告便能保住性命。如此看來,不知道有多少顆人頭,就因為陪審員讀過《死刑犯的最後一日》,才得以被保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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催眠不為沉睡,而是喚醒。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怎麼用虛幻來解釋真實?
圖/寶瓶文化
書名:《催眠師手記──無罪的嘆息》

內容簡介:催眠不為沉睡,而是喚醒。現在的問題是:我們怎麼用虛幻來解釋真實?他們上門催眠,不是因為有病,僅僅是心裡有個結。

連夜夢見千手觀音的僧人尋求催眠,不曾被揭發的過往一一現形。一名為人辯護脫罪的律師卻無法赦免自己,她質疑法律,也自我懷疑。夫妻關係甚好的男子,每晚夢見的,卻是以各種方式毒殺妻子。她熱愛黑色,恨不得把自己也變成黑的,是因為想抹除自己的存在……

催眠師「我」與心理師搭檔完美合作,為每個上門的個案催眠,重現困住他們的夢境與幻覺,於是,心魔就在偵探式的催眠問答間一一浮現。

《天才在左 瘋子在右》作者高銘說:「我們對心靈太忽視,每天照鏡子,通常只是整衣冠。我希望讀者能把內心擺在鏡子前,好好看看。」他深入催眠與心理診療所,將真實案例改編成本書十餘則精采短篇故事,以推理形式抽絲剝繭,挖掘每段被埋藏在潛意識深處的祕密,看見脆弱、瘋魔的人性。

//

我身邊聚集著惡魔,眼神裡滿是貪婪與凶殘,

看到它們,我沒有驚訝。

但是,當我看到兒子也被那醜惡的東西包圍,我惶恐不安。

因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教的……

當現實和夢混淆在一起,這個時候,是無路可逃的。

──〈安魂曲〉

//

三、二、一……告訴我,你看到了什麼?

作者介紹:高銘,作家,著有《天才在左 瘋子在右》、《人人都能夢的解析》、《千魂》、《催眠師手記》、《狂想代理人》等。

搶先試閱:〈安魂曲〉

當我拉開門後,發現門外站著一位拄著手杖的老人。我略帶詫異地回頭看了搭檔一眼,然後把老人讓了進來。

安頓他坐好後,搭檔把水杯遞了過去:「您這是……」

老人接過水杯,四下打量了一下:「你們,可以解決心理問題?」

搭檔臉上帶著客套的笑容:「那要看是什麼情況。」

老人的語氣顯得有些傲慢:「就是說不一定囉?」

搭檔:「您說對了。」

「哦……」老人點點頭,沉思了一會後又抬起頭,「如果我只想來和你們聊聊呢?你們接待嗎?」

搭檔的用詞相當委婉:「真抱歉,那恐怕得讓您失望了,我們是典型的私人營利機構。」

老人想了想:「好吧。」說著,他從懷裡掏出一個巨大的錢包,然後從厚厚的一疊錢中數出一些來,放在旁邊的桌子上,「我不大喜歡信用卡,還是習慣帶著現金……這些夠了嗎?我不會占用你們多久的時間,兩個小時,這些錢可以讓你們在這個無聊的下午陪我聊上兩個小時嗎?」

搭檔並沒像我想像中那樣快速把錢收起來,反而皺了皺眉:「在確定您神志清醒、思維正常之前,我們不會收錢的。」

老人笑了起來。

搭檔不動聲色地看著他笑。

老人擦了擦眼角:「年輕人,你很有意思。」

搭檔:「謝謝。」

老人:「好吧,錢就放在那裡,我也不需要收據。當我走的時候,它依舊會放在那裡,由你們處置。現在來說說我的問題吧。」

搭檔:「請講。」

老人:「我知道我活不了多久了,之所以來找你們,是因為我發現,自己這麼多年來所做的一切都是錯誤的。」

搭檔略微遲疑了一下:「呃……為什麼你……您不去找僧侶或者牧師請求赦免呢?」

老人笑著搖搖頭:「很多自稱侍奉神的人,其實心裡毫無信仰……」

搭檔:「可是,若是因為這個而來找我們,您不覺得您的行為本身更像是帶有批判宗教性質的行為藝術嗎?」

老人看著搭檔,嘆了口氣:「還是讓我從頭說起好了。看在錢的分上,你們就原諒一個老傢伙的嘮叨吧。」

搭檔點點頭。

老人雙手扶著自己的手杖,瞇著眼睛,仰著頭,彷彿是在回憶:「算起來,我從醫五十多年了,你們也許更看重心理活動和精神的力量,但對我來說,人就是人,一堆自以為是的行屍走肉,沒什麼了不起的。我已經記不清自己這些年到底站過多少個手術臺,做過多少次手術,面對過多少個病人。我也記不清從什麼時候起,我不再怕皮膚被切開、皮下脂肪翻起來的樣子,我也不再恐懼那些形狀奇怪的病變組織,只是依稀記得在我還是個少年的時候,就不再害怕這些了。說起來,我這輩子見過的鮮血也許超過了我喝過的水,所以我對那些已經麻木了,以至於我會在手術時想起前一天吃過的晚飯。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這意味著我不再對人的生命有敬畏感。這種觀點甚至已經固化到我的骨髓裡,我想都不用想就可以告訴任何人這個觀點,這麼多年,我就是這麼過來的。」

搭檔:「您是醫生?」

老人糾正他:「曾經是,血管外科。」

搭檔:「哦……」

老人:「在我看來,切開人體就和你做飯的時候切開一塊肉的感覺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活人的手感略微有些彈性而已。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嗎?」

搭檔:「您是說您對此習以為常了?」

老人搖搖頭:「你當然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的意思是說,當一個人開始不尊重生命的時候,就會把生命當作商品來交易──尤其是我所從事的這行。在和同事開玩笑的時候,我經常會把手術室稱作『屠宰場』。有那麼一陣,我會把手術時切下來的各種病變組織放在秤盤上秤,然後轉過頭問護理師:『你要幾斤?』」

搭檔:「聽起來您似乎……私下收過患者的錢?」

老人笑了起來:「收過?年輕人,我收過太多了,多到我自己都記不清到底有多少。要知道,在這行中我是佼佼者,我的照片上過各大醫學雜誌。在我還拿得穩柳葉刀和止血鉗的時候,我的出場費高到你不敢想像。當我拿不穩刀的時候,我只是站在手術臺旁指導的價格還是令人咋舌……是的,不用帶著那種疑問的表情,我沒說錯,我說的就是出場費。在無影燈下,我就是明星。」

搭檔依舊沒有一絲表情:「這並不值得驕傲。」

老人先是愣了一下,我看到他的臉上閃過一絲憤怒,而後又轉為平靜:「你說對了,這並不值得驕傲。但你應該慶幸,如果是幾年前你對我說這句話,我會用我的人脈讓你就此離開這行。雖然我們並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同行,但我確定我能做到。」

搭檔:「您是在威脅我?」

老人仔細地看了搭檔一會:「不,年輕人,我不會再做那種事,原諒我剛剛說的。讓我就之前的話題繼續下去吧。」

搭檔點點頭,並沒有乘勝追擊下去──我鬆了一口氣。

老人:「你知道是什麼讓我發現自己的問題,然後動搖了我曾經的認知嗎?」

搭檔:「不會是夢吧?」

老人:「你猜對了。」

搭檔:「那只是夢。」

老人:「那不是夢。如果夢對心理活動造成了嚴重的影響,那夢和現實就沒有區別。所以夢不是夢。」

搭檔把拇指壓在唇上,沒再吭聲。

老人:「不過,你只猜對了一半。」他略微停頓了幾秒鐘,彷彿是在鼓起勇氣才能說出口,「當某天醒來之後,我發現自己的夢和現實混淆在一起了。」

搭檔:「混淆在一起?怎麼解釋?」

老人:「在清醒的時候,我看到了夢裡出現過的那些惡魔。」

搭檔:「您有幻覺?」

老人:「你認為我神經有問題而產生幻覺?你可以這麼認為,但是我知道那不是幻覺。」

「從醫學上講,」搭檔此時表現得極為冷靜和客觀,「之所以叫做『幻覺』,是因為患者無法分辨清楚它和真實的區別,可是又無法證明。」

老人:「我知道你不會相信,但對我來說,這不重要。相信我,一點也不重要。」

搭檔:「如果說──」

老人打斷他:「讓我說下去吧!還是那句話,看在錢的分上,讓我說下去吧!」

搭檔:「OK,您說了算。」

老人微微笑了下:「很好,我就知道錢會讓人屈服。雖然你的門口很乾淨。」

搭檔:「是的,我們經常打掃。」

老人搖搖頭:「你不明白我在說什麼。在來這裡之前,我去過幾家所謂的心理診療所,但是當我看到他們門口聚集著那些噁心的小東西時,我就知道,裡面的傢伙和我是一樣的貨色。確認了幾次後,我就不會再浪費自己的時間了。知道我為什麼敲了你們的門嗎?因為你們的門口是乾淨的,沒有那些讓人噁心的東西,所以,我決定進來看看。」

搭檔:「您所指的『噁心的小東西』是……」

老人:「是的,我說的就是最小號的惡魔。牠們比老鼠大一些,拖著長長的尾巴,一對尖耳朵幾乎和身體一樣長,綠瑩瑩的眼睛裡透露出的都是貪婪和凶殘。牠們會躲在沒有光的地方,用上百顆細小的牙齒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雖然我不清楚牠們在說些什麼,但是牠們的喃喃低語無處不在。」

搭檔緊皺著眉:「您親眼看到的?」

老人似笑非笑地抬起頭盯著搭檔:「你認為我在嚇唬你?年輕人,我早就過了惡作劇的年齡了。你不能明白的,那些東西已經伴隨我多年了──在夢裡。」

搭檔:「您很早以前就夢到過這些?」

老人:「是的,但那時候牠們只會在夢裡出現,並沒有存在於現實中,所以我根本不在乎。但是,當我的夢和現實混淆之後,我開始相信這個世上有神、有魔,還有那些我們叫不出名字的東西。牠們到處都是。」

搭檔默不作聲地看著他。

老人:「那天早上醒來,當我看到牠們蹲在床前的時候,你們無法想像我對此有多麼震驚,因為那顛覆了我所有的認知,抹殺了我所有的經驗。我的年齡讓我並不會害怕眼前的東西,但是當那些大大小小的鬼東西對著我指指點點並且交頭接耳的時候,我才明白什麼是恐懼。」

搭檔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是的……恐懼……」

老人目光迷離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我問你,如果忽視自己的靈魂太久,直到將死才發現這一切,你最擔心的會是什麼?」

搭檔想了一下後,搖了搖頭。

老人閉上眼睛:「總有一天,我的生命將抵達終點,而我卻無處安魂。」

搭檔:「嗯……是這樣……」

老人:「也就是這幾年,我才明白沒有信仰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我曾經什麼都不信,我只相信手中的柳葉刀和止血鉗。當我看著那些血、皮膚、肌肉、被剝離出來的眼球、跳動著的心臟時,從未意識到那代表著什麼。雖然有那麼一陣,每次站在手術臺旁邊我都會刻意地去找,去找那些被我們稱作『靈魂』或者有靈性的東西。可是我沒找到過,也沒有找到一絲它們曾存在的跡象。大腦很神祕嗎?在我看來,它一點也不神祕,只是一大團灰色和白色的東西,被血管建構的網絡所包裹著,它看上去甚至不好吃。」

搭檔:「是的,這我知道。」

老人:「所以,我不相信靈魂,對信仰沒有一絲敬畏,反而有點鄙視──那只不過是一些人編造出來的東西,並且用它騙了另一些人罷了。神啊、惡魔啊,都不存在,或者說,它們只存在於字裡行間,只存在於螢幕和想像中。」

搭檔:「直到您在某個早上親眼看到。」

老人:「雖然我不喜歡你的口氣,但是你說得沒錯,不過,我想說,年輕人,那不是最讓我震驚的。」

搭檔:「那,是什麼?」

老人直起彎曲的脊背,深深吸了一口氣,停頓了一會,接著又恢復到原本扶著手杖的姿勢:「當我看到自己身邊常常聚集著惡魔的時候,我沒有驚訝;當我看到原來的同事身邊聚集著更多惡魔的時候,我還是沒有驚訝;因為我曾經做過的事情,他們也做過,我們都是活該。但是,當我看到我兒子身邊居然也有那些醜惡的生物時,我惶恐不安。因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教的。我告訴他要從醫,因為這行收入高,而且還會被人尊重;我還告訴他,生命只是血壓、神經弱電,只是制約、記憶,根本沒有什麼靈魂,沒有天堂,也沒有地獄;我告訴他,更好地活著才是最重要的,問心無愧和高尚只是愚蠢的表現;我告訴他,信仰是一種無聊的自我約束,它只能束縛我們,而我們不會因此得到財富。我說了這麼多年,說了這麼多遍,他已經對此堅信不疑了。可是,這時候我卻發現,我是錯的。你有孩子嗎?如果沒有,你就不能明白那有多可怕。我看著我的兒子,一個年紀比你還大的中年人,看著他坦然地利用著那些我親手教會他的下流手段,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除了嘆息,我什麼也做不了。」

搭檔:「你沒嘗試著推翻自己曾經告訴他的那些嗎?」

老人發出嘲諷的笑聲:「你認為可能嗎?你要我去推翻那些曾經被我奉為生存之道的東西?這麼多年來,我把一切都顛倒過來給我的兒子看,讓他看了幾十年,你認為現在我重新告訴他自己的感受,他能明白嗎?不,他已經沒辦法聽進去了,他和當年的我已經沒有區別。我看著他,就那麼看著他,像是看著當年的自己……有時候我就想,如果我的手不會顫抖的話,我會用自己所信賴的柳葉刀輕輕劃過他脖子上的動脈,就這樣。」說著,他抬手做了個割喉的動作,「只一下,他就解脫了。這樣,我的兒子就不會走到我現在這種地步;這樣,我的兒子就會沒有任何愧疚地死了。」

搭檔:「您最好打消這種念頭,這是犯罪!」

老人面容扭曲地笑了:「說對了,這就是我要的,是我殺他的,那麼就由我來背負他曾經的罪。假如我真的能做到的話。」

搭檔:「您……還要水嗎?」搭檔看出眼前這位老人的情緒很不穩定,似乎在崩潰的邊緣,所以故意岔開一下話題。

老人搖了搖頭:「不,不需要。」他慢慢地鎮定了下來,「一開始的時候,我只能見到惡魔。有時候我甚至會想:這個世上也許只有惡魔,如果真是這樣就好了,那我反而安心了。」

搭檔:「您是說,您希望大家都下地獄吧?」

老人抬起一根手指,瞇起眼睛看著搭檔:「假如,假如這世上只有地獄呢?」

搭檔笑了笑:「所以,就因此而屈服於惡魔?」

老人愣了一下:「呃……這個我的確沒想過……嗯,你說得有道理。可是,面對誘惑時,有多少人能堅持住?你能做到嗎?」

搭檔用拇指在嘴唇上來回滑動著:「我不知道,因為我沒試過。」

老人:「所以你可以輕鬆地說著大話,對嗎,年輕人?」

搭檔想了想:「也許您說得對,但是您得承認,神或者惡魔就算法力無邊,也是沒法直接操縱人的,因為人擁有自由意志。神對人施以告誡,惡魔對人施以誘惑,至於怎麼做,人可以選擇。我不知道您有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說,選擇權,您有選擇權。」

老人:「你在責怪我?」

搭檔:「不,我沒有權利責怪您,那是您的選擇。」

老人:「所以?」

搭檔:「所以您就得承擔您選擇的後果。每個人都一樣。」

老人點點頭:「嗯,我聽懂了,你心裡在說:『老傢伙,活該!』對不對?」

搭檔保持著平靜和鎮定:「我沒那麼想過,雖然意思一樣,但是我對您的確沒有這麼極端的情緒。」

老人仰起頭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恢復到鎮定的表情:「好吧,也許你是對的,我不想跟你再就這件事抬槓了,我還是繼續說下去吧。我想說的是我見過天使。」

搭檔:「您是指某個人嗎?」

老人困惑地看了一會搭檔,然後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啊!你不相信我所說的,你到現在都不相信我看到惡魔是和我們混居在一起的,對嗎?所以你認為這其實是我誇張的表達方式,對不對?不不,我並沒有,相信我並沒有用誇張的表達方式,我說的都是真的。當然,在你看來,我是瘋瘋癲癲的糟老頭,有嚴重的幻覺和幻聽,唯一可靠的就是付錢了,至於我說什麼,你甚至都沒認真聽過,你在想這個老東西什麼時候滾蛋?他給的錢是不是真的?告訴你吧,我真的見到過天使,她會飛,她飛過人群,飛過每一個人的頭頂。你知道當天使飛過自己頭頂時是什麼感覺嗎?你有沒有過那種時候:莫名其妙突然覺得溫暖,充滿勇氣和力量?你知道那是為什麼嗎?因為天使飛過的時候,你能聽到她所唱出的安魂曲──那就是為什麼你會突然無端有了希望和勇氣,還體會到寧靜和安詳,就像是天國的光芒籠罩著你。」他把雙手放在胸口,一臉陶醉的樣子。

搭檔並沒搭腔,而是看了我一眼。從他臉上,我看不到任何情緒。

老人沉醉了一會後睜開雙眼:「你知道當惡魔在你周圍徘徊時,你會有什麼感覺嗎?平白無故地,你會不寒而慄、頭皮發麻,彷彿有什麼恐怖的東西在盯著你看,你渾身的寒毛都會因此而豎起來。」他停頓了一下,神經質地四下看看,然後慢慢從驚恐中回過神,「那種時候,就是惡魔在你身邊徘徊的時候。當然,也許牠只是路過,並且打量著你,如果你身上有足夠吸引牠的東西,牠就再也不會離開,一直跟著你,如影隨形。牠時常會在你耳邊喃喃低語,即便你看不到,你依舊能聽到不知從哪傳來的、尖利牙齒摩擦的聲音。那就是牠。」

搭檔:「您,常能聽到嗎?」

老人看著搭檔點點頭:「每一天。」

搭檔:「那聽到安魂曲的時候呢?」

老人深深地嘆息了一聲:「只有一次。」

搭檔:「您剛剛所說的『無處安魂』就是指這個吧?」

老人:「是的,你說對了。自從見過一次之後,我幾乎每天都仰著頭看著天空,希望能再見到天使飛過。我想讓她停下,想跟她說點什麼。而且我認為,曾經的我是看不到天使的,現在我之所以能看到,是因為我的誠心悔過。我也許還有救。」

搭檔:「我想問您一個問題,可以嗎?」

老人好半天才回過神:「問題?好吧,你問吧。」

搭檔:「從醫這麼多年來,您有過見死不救的時候嗎?」

很顯然,這句話對老人來說是個極大的打擊,有那麼幾秒鐘,簡直可以用驚慌失措來形容:「呃……你是什麼意思?也許有過。」

搭檔:「因為錢不夠?或者對您不夠尊敬?要不就是其他什麼原因?」

老人:「但是,我還救過人呢!」

搭檔:「那是您當初所選擇的職業,這個職業就是這樣的。但假如真的是您說的這樣,為什麼您會不安呢?我想,之所以不安,是因為您很清楚自己違背了什麼吧?」

老人用怨恨的眼神盯著搭檔:「這就是你的問題?」

搭檔點點頭。

老人:「有過又怎麼樣?難道你會大公無私地不收費也做診療嗎?」

搭檔:「但我不會因此而要脅。」

老人:「你確定你有權利責問我嗎?別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說大話了!在我看來,你不過是個乳臭未乾的毛孩子!」

搭檔的語氣平靜而冷淡:「如果我這麼說的目的是想讓您懺悔呢?」

老人怒目而視:「憑你?你沒有這個資格!」

搭檔聳了聳肩:「問題就在這裡了。如果您願意的話,您可以對每一個人懺悔,不管他是誰。但是您無數次放過這個機會,對嗎?包括現在。」

老人一言不發,只是死死地盯著搭檔。

搭檔並沒有避開他的目光:「您看,您這麼大歲數跑到這裡來傾訴,並且還為此付費,但到目前為止,我所聽到的只有兩個字:恐懼。並沒有一絲懺悔,也沒有哪怕一點點內疚。您為自己曾經所做過的感到不安,但那只是您明白了什麼是代價,您的恐懼也因此而來。」說到這,他嘆了口氣,「就目前來說,我沒法明確地告訴您,是幻覺,或者不是幻覺。但我認為有一點您總結得非常好──夢和現實混淆在一起了,這個時候,是無路可逃的。至於天堂或者地獄,我不知道它們是否存在,但我寧願它們真的存在。」

老人站起身:「你不怕我用我的人脈讓你滾出這行嗎?」

搭檔笑了:「窮凶極惡和殘暴是我最鄙視的行為,因為在它們之下一定是軟弱。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會從職業角度出發,給您一個我個人對這件事的看法。」

老人冷冷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搭檔:「我認為,您是不會下地獄的。」

老人愣住了,抬起頭看著搭檔:「為什麼?」

搭檔:「您為什麼要擔心自己會下地獄呢?您已經在那裡了啊。」

老人走後,我們倆誰都沒說話,各自在做自己的事。

快到傍晚的時候,我問搭檔:「如果被迫不做這一行了,你會選擇做什麼?」

搭檔頭也沒抬:「和這行有關的。」

我:「為什麼?」

搭檔:「因為它收入高。」

我忍不住笑了:「就是這個原因?因為錢?你不怕墮落?」

搭檔放下書,抬起頭:「不,因為我的確聽過天使的安魂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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