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記憶砌成的石階:翻越關門,布農丹社歸鄉路》
內容簡介:─── 繚繞林間兩百年的布農古調,水鹿主宰的世界 ───一段布農族丹社群踏上石階、重返故土,以「回家」為目標的山旅故事。14萬人追蹤,超人氣山岳攝影師「雪羊」的深度隨行報導。
我們在攀上與下降之間,仔細尋找任何可能的延伸路徑。因為古道在這裡既破碎又模糊,一不注意就會跟丟迷途,誤闖水鹿闢出的崎嶇獸徑……
▍他們不諳當代登山,沒有全套專業配備,甚至有人第一次縱走,卻仍花了十天翻越中央山脈。那條清代留下的路,有一個響亮的名字:關門古道。那群人,是最接近中央山脈核心的布農族:丹社群。
2022年,人氣山岳攝影師雪羊跟著一群布農青年,循著祖先因日本人「集團移住政策」而遷徙的腳印,從花蓮馬遠部落徒步跋涉,回到南投丹大的老家。負重近30公斤,最高爬上海拔2,960公尺的中央山脈主脊,他以見證者的身分,詳實記錄這趟「回家行動」,重現Bunun的態度與生活,以及族人如何在漫長的回家路程中,成為真正的人。
只有模糊的痕跡、沒有布條可依循,他們走在老人家曾經走過的路,上攀、下切,抱著倒塌的腐朽巨木攀爬而行,底下是萬丈深淵。當抵達老人家口中的「那邊」,象徵鄉愁的祖居地時,整座山林只聽得見族語的祭告,與悠悠唱出的古調。
過去,他們被迫離開自己的家;不友善的狩獵政策下,有的族人為了守法打破禁忌,有的為了禁忌對抗政策。時至今日,尚有族人駐守街頭,為爭取文化自主權、完整的「傳統領域」請命。這趟回家路,是精神、文化、記憶的傳承,在雪羊的深度報導下,以動人且具原始之美的樣貌呈現在讀者眼前,並從生態環境、體制、文化面向探討存續議題,讓真實的原住民故事被更多人看見。
作者介紹:雪羊(黃鈺翔),台大森林系學士,台大新聞所碩士畢。2015年開始經營「雪羊視界」Facebook粉絲專頁,至今(2023年)有超過14萬名追蹤者,是台灣最為人知的山岳攝影師暨網路作家之一。從2013年首次登上玉山開始,登山生涯將屆十年,視野涵括99座百岳、許多中級山與海外高峰;長期關注山林政策,致力登山教育,也常為不平之事發聲。
期許自己成為一位稱職的山岳報導者,讓更多台灣人建立與自然的連結,一起守護山林、珍惜文化與環境。
2023年參與橘子關懷基金會「前進十四峰|大夢計劃」,前往位於尼泊爾的世界第七高峰「道拉吉里峰」,並擔任隨行記錄者。
搶先試閱:〈當光照進石板屋〉
空氣中瀰漫著柴香,三石灶裡的木頭,正緩緩以光和熱的形式,釋放若干年前從太陽那兒借來的能量。躺在冰涼的石板床上,我聞著那帶有炭與甜味而不過於刺鼻的煙,看著從牆縫、天花板縫射進來的陽光,將這些味道凝聚成一束束可以用雙眼感受的模樣。時隱時現的光束,讓這棟有著十九年歷史的石板屋化作時光的淺海;任憑這些搖曳的斑斕,輕撫著這棟房子歷經百年時光的地面與牆,也點亮了坐臥其間的人們。
這裡是「內本鹿」,Laipunuk,是魯凱族聖地大鬼湖東北方的一片廣大區域,與台東市直線距離約30公里。19世紀中後,一支布農族人沿著中央山脈一路往南遷徙,來到了內本鹿定居,讓這裡成了布農族在中央山脈深處最南境的部落。而這裡也是台灣最後一個被遷移至平地的布農族聚落,直到發生「內本鹿事件」的隔年(1942年),才讓日本人強制將所有的部落遷至台東桃源村、鸞山村一帶。2021年1月,我與隊友小曾從台東延平林道開始,走了五天,來到內本鹿的Taki-vahlas部落拜訪一群好朋友。他們,是這裡唯一的定期居民;雙腳,是除了直升機以外,來到這裡的唯一方法。
「你看我們現在身上穿的,都是現代的衣服。回家並不是一定要回去穿獸衣、打赤腳,而是透過不斷地使用,讓活在現代生活中的我們,能更了解老人家的生活,以及屬於我們語言和文化裡的點點滴滴,把根扎在這片土地上。」以舒服臥姿躺在石板床上的是Katu,他以柔和磁性的嗓音,和我分享著「為什麼要回家」。
「身為原住民,你在跟人家介紹你自己,然後你說不出你曾經的山林經驗,我覺得就很可惜。和一般的漢人一起在都市長大,卻根本沒有跟他們不同的地方。」Katu/Sinsin Takishusungan(柯俊雄)是台東縣均一國際教育實驗高級中等學校的社會科老師,是霍松安家族當前的壯年世代,也是「回家行動」目前的主領隊。
這個家屋,正是霍松安家族的房子。「我希望透過這樣的回家行動,來燃起他們對自己的部落、族人這樣子的一個使命。」Katu期望著,希望讓回家行動的成員,都能透過回到山上,看見屬於自己的根和靈魂。這條「回家」路,他們已經走了超過二十年。
對抗強勢文化的壓迫,一心回家的霍松安家族
若你曾在2020年前後去過台北車站前的二二八公園,那麼你很可能已經見過霍松安家族,與為了傳統領域議題一起努力的夥伴們,日以繼夜堅定表達訴求的景象了。公園裡面被稱為「凱道部落」的大帳篷,是Istanda Husungan Nabu(依斯坦達霍松安.那布)與伴侶原住民歌手Panai Kusui(巴奈.庫穗),從2017年2月23日開始,到2023年仍堅守不懈的基地。他們無分晴雨晝夜,沉默而持續地表達訴求:修改「原住民族土地或部落範圍土地劃設辦法」、推出該辦法的原民會主委夷將下台。
這個議題,就是沉痛的「傳統領域」。霍松安家族以及原運夥伴們爭取的,是要平反原住民族過去被國家體制理所當然占有的世居土地,以及「自由在孕育族群文化的土地上,使用並傳承傳統文化、確實參與族群土地管理」的權利,他們不想徹底失去曾經的家,以及族群文化的自主性。
早在「凱道部落」出現以前,霍松安家族的「內本鹿回家」行動,就已經在極度不友善的法規與政治環境中掙扎著回家,將足跡一步一腳印地,印在鹿野高台與中央山脈主脊間悠遠的崇山峻嶺中。
為了探尋族群身世、重建文化脈絡,抵抗現代國家的壓迫並實踐民族自主性,Tama Nabu(Tama是布農族對長輩的尊稱)與霍松安家族,展開了台灣持續最久,有規模與組織的「回家」行動。從2002年開始,每年春節前後,他們會用一週左右的時間,跋山涉水走回內本鹿的Taki-vahlas聚落,並在家裡住上十來天,然後再花近一週的時間下山,盡可能以傳統生活方式,重新連結布農族的根。
Tama Nabu以「部落地圖」(Tribe mapping)的概念,訪談耆老、應用GIS地理資訊系統把老家的空間數據化,記錄孕育文化的空間,成為回家行動的重要根基。甚至,因為外國友人一句「Why don't you rebuild your mama's house?」,讓那布和已故的表哥Nas Tama Biung召集族人,蓋回屬於自己的房子,成為內本鹿重建的第一幢家屋。到了2023年,已經是第二十一個年頭。
在行動初期,曾面臨族人不看好,森林警察曾在下山時攔路搜索,被告發違反槍砲彈藥管制條例;林務局要求先申請才能入山;因砍樹、蓋家屋違反《森林法》被林務局盯上等。他們面對的,是將「原住民以祖先傳下來的方式,回到自己的土地生活」的種種行為視為有罪,狩獵、持槍也非法的國家體制。在重重險阻之下,Tama Nabu與家族所堅持的理由,只有一個:「我們只是要回家,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們?」行動是一種卑微的抵抗,面對剝奪原住民文化的種種正當性以及土地使用權的國家,這是他們唯一能做的,並藉此找回自己。
不斷的行動,是單純的回家,是抵抗國家體制的壓迫,也是傳承文化與認同的過程。Katu跟我說過,每次回家需要在山裡待半個月以上,自然需要懂得如何運用山林資源,幫助自己生活。「所以在這個過程中,長輩帶著我們,就是沉浸式的民族教育,就是行動教室啊!」族群扎根的土地,就是文化實踐與傳承最好的地方。霍松安家族透過回家,將年復一年固定的回家山路,轉化成抵抗國家壓迫的和平手段,與一個富有教育價值的學習空間。
在回家的步履間找到自己
Tama Nabu和我分享過,回家的路也是歷史的爬梳,透過部落地圖,一直走、一直走,慢慢重新建構傳統Asang(生活圈中心或聚落地,有時會被部分理解為「家」)的概念。孩子會在回家的過程裡,學會分工、領導、狩獵、解決問題,並慢慢成為一個團體,在不斷行動的過程中累積記憶,產生信仰與自己的價值感,以及Bunun(布農族語「人」之意,人類學家引申為一族之稱)自己的哲思。「家是在行動的過程裡面被建立的,不在一個地點,因為Bunun本來就不能戀棧一地,是要不斷遷徙的呀!」
回家的路很漫長,霍松安家族無懼國家機器的嚴酷,一直在內本鹿找尋自己的根,努力不懈著。或者說,只是回家罷了。
和Katu聊著聊著,我聽見屋外開始有了動靜,那是大家為了晚餐而忙碌的聲音──通常會持續兩三個小時,傳統生活可是很忙的。我看著從牆壁、天花板不斷飄走的煙,想起了族人形容石板屋時,有一個非常傳神的名字──會呼吸的房子。不知道這一晚過後,我什麼時候還有機會,跟著族人們以Bunun的節奏,走入Bunun的山,完整地一起經歷回家的過程,更深刻地理解傳統文化的實踐與失去家園的痛呢?
緣分總是神奇,一年後,我在2022年4月,跟著另一群布農族青年,從花蓮的馬遠部落,循著祖先遷徙的道途,花了十天回到那大河流域裡的丹大老家。雖然他們還沒蓋回自己的房子,但看著他們從不安、期待到感動,那些汗水交織著淚水與柴火味的記憶、一起走過的坎坷路途,竟也將Bunun的態度與生活深深刻在我的靈魂之中,成為了此生最難忘的山旅之一。
那條路,有一個響亮的清代名字:關門古道。
那群人,是最接近中央山脈核心的布農族:丹社群。
第一章 中央山脈十日夜,馬遠青年的回家路
「咿呀—哆嘿—啊—咿—嗨呀──」
一段高亢、抖擻、悠揚的獨頌,蓋過了十八個人走在蓬厚香杉落葉堆上的腳步聲,迴盪在中央山脈的深谷,丹大溪流域的森林之中。緊隨而現的,是眾人高低不一的和聲,在這個台灣的心臟地帶,編織出了布農族的「負重回家歌」,Matismama' mulumaq(郡社群常見的說法:Macilumah)。
那是布農族的聲音,是來自花蓮,萬榮鄉馬遠村的馬詠恩,Tulbus Mangququ,用他那曾入圍金曲獎的渾厚聲線,勾勒出「家」的樣貌:曾繚繞林間兩百年的布農古調,如今在這寂靜無人,水鹿成為主宰的世界裡,再一次鮮活地舞動起來。
我是雪羊,是個爬過九十九座百岳、有十年登山資歷的山岳攝影師。2022年4月5日至4月14日,我以領隊、隨行攝影師與記錄者的身分,跟著花蓮縣萬榮鄉,馬遠部落的丹社群布農族人們,從富源森林遊樂區北方的山嶺啟程,展開了以丹社群青年為核心,為期十日的「回家」行動,目標是丹社群的祖居地與起源部落:「丹大社」。
布農族有一句話「min bunun」,指的是「成為人」,是一個細緻且緩慢的過程。因此,我將以見證者的身分,詳實記錄這個回家行動中的一切關鍵,以中央山脈的地貌與森林為骨幹,登山運動與過程為神經,傳統文化與記憶為肌肉,成員互動與感觸為血液,嘗試以布農族丹社群為媒介,呈現一個原住民族的回家行動,是如何在漫長的過程中,成就真正的「人」。
你可曾想過,一群人在山中生活十天九夜,是何等滋味?
你也可能懷疑,這種頂多一年一度的「行動」,有多大的意義?
這,便是一段以「回家」為目標的山旅故事。
是馬遠的布農族丹社群族人,循著祖先的路,重返故土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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