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的肖像畫 然然的問題讓我看清自己以忙亂掩飾的內心,那說不清道不明的壓抑來源──或許是因為我一直在逃避爸爸已經離去、而且並不愛我的事實吧。深夜無眠,思念翻湧而至,我試圖從那些支離破碎的細節裡拼湊出爸爸的樣子。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我第一次走進攝影暗房──學校美術組有一間被老師用窗簾布圍起來的小小暗房。我看到底片在顯影液的作用下,慢慢顯露出圖像,那神奇的瞬間曾驚得我大睜雙眼。然而此刻,當我在夜裡再次睜大雙眼,回想起爸爸,卻像把顯影的動作慢慢倒退回相反的過程,爸爸的音容笑貌彷彿浮蕩在時間的河流之上,在巨大而虛無的暗房裡,慢慢褪色、模糊,最終消解於無形。 我手中留下的,只有那幅七八歲時製作的木刻版畫──《我的爸爸》。畫面上是一個中年男人的頭部特寫,兒童畫特有的筆觸誇張地勾勒出輪廓:大而圓的臉龐上,雖沒有濃眉大眼,但相貌端正,鼻直口方。爸爸的頭上戴著一頂安全帽,背景是個建築工地,有高高的吊車和鷹架從他身後遽然探出,指向畫面之外,顯示出一派喧鬧。與這喧鬧相呼應的,是爸爸胸前戴著的口哨,似乎他隨時都會吹響那口哨,揮動旗子指揮吊車的前行軌跡。透過畫面,近30年前的畫外音依稀響起── 「爸爸,我想去你的工地寫生。」 「不行,不安全。」爸爸的回答嚴厲得不容更改。 「我戴著安全帽嘛!」我不死心地小聲央求。 「那也不行!你以為戴安全帽就安全?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爸爸邊說邊走,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是的,就像畫上那樣,爸爸是個建築工人。我想去的工地,是爸爸單位眾多工地中的一個,就在家門口,我即使邊玩邊走,五六分鐘也就到了。可是只要爸爸不同意,我就不能去。爸爸那時已是調度員,有時會戴著安全帽回家,我全然不知道調度員是什麼,更不知道他在建築工地上又是怎樣工作的,只能憑著想像和對「調度」這個詞的理解,畫出了工作中的爸爸。 因為趕上了文革,爺爺奶奶捨不得讓他下鄉,所以在他十五歲那年,他們託人把他送進國營建築公司做學徒,從此他就和建築工地打了一輩子交道。爸爸做過白鐵匠,也做過油漆工。因為有文革前重點中學的學習底子,他寫得一手好文章,所以很快就做了公司的宣傳幹事;又因為聰明肯學,在公司內部培訓時常考第一,所以後來又做了材料員、技術員、調度員、小組長、副隊長,改革開放後成為分公司的副經理。 爸爸雖然是建築工人,卻不像那時宣傳畫上的「工人老大哥」般擁有高大健碩的身材,與滿是肌肉的雙臂。嚴格來說,爸爸應該屬於那種「五短身材」:個子不高,卻胖乎乎的,因為脖子、胳膊、腿都短,又有著微微凸起的肚子,所以整個人看起來圓滾滾的。 爸爸手掌厚,手背上肉乎乎的,伸平了就會在手指和手背連接的地方看到五個小小的肉坑,就像胖胖的嬰兒的手。唯一看起來像工人的地方,是爸爸的膚色偏黑,是那種黃色皮膚常年經受風吹日曬後形成的黑。 爸爸的「非典型性」工人特質,還體現在他的衛生習慣上。雖然爸爸的性格中有著工人們普遍擁有的粗獷豪邁,但他從不因工作條件的艱苦而放任自己邋遢粗魯。我給爸爸畫的肖像中,掩蓋了一個細節,就是爸爸的頭髮──畫中的爸爸戴著安全帽,如果爸爸「摘」掉帽子,就會看到他的頭髮不多,早早地呈現出需要「地方支援中央」的架勢。愛乾淨的爸爸,每晚盥洗時,除了常規的洗臉、洗腳、洗襪子外,還要比別人多一道──總是連帶著把頭髮也洗了。 爸爸喜歡整潔有序的環境。他找人幫忙打了個工具箱,家中的每樣工具都在裡面碼放得整整齊齊。他疊的被子幾乎可以與軍隊的「豆腐乾」媲美。那些買回來需要用功苦讀的工程書,他總是細心地包上書皮,工整地寫好名字,再一一在寫字檯上擺放整齊,即使翻看過多遍,也絕沒有捲邊的現象。 爸爸對待工作特別認真仔細。工作中需要寫工程日記,日記本是單位發的日記格式的稿紙,最上面有一欄需要填寫當日天氣,就是這樣細節,爸爸也從不應付,他總是聽了天氣預報,認真記下陰晴雨雪與氣溫高低,多少年從無間斷。 爸爸走路的時候總是不疾不徐,一步步穩當當的,讓人感到踏實。 作為一個工人,爸爸的技術也相當不錯。我小時候,總有親戚鄰居找爸爸幫忙做點切玻璃、刷油漆的活。大概因為爸爸做事認真,他做的工總是讓人嘖嘖稱讚。 我長大後也見過別人切玻璃,刀子在玻璃上劃得哧哧響,卻未必能一下即斷,往往反覆劃了又劃。而當年看爸爸切玻璃,簡直像是看藝術表演。往往會有很多人圍在他身邊,小孩子又怕又好奇地在人群之外,想擠進來又有些猶豫,我得天獨厚地站在爸爸旁邊,有時還幫他打打下手。爸爸通常會看似輕鬆地用捲尺確定好兩個點,再用木尺對準兩點連成的直線,然後十分俐落地用玻璃刀沿著木尺劃出線來,人群在那時往往屏住了聲息,玻璃刀劃過時的聲音變得異常清晰,然後爸爸用雙手分別按住玻璃兩端,隨著一聲清脆的聲響,玻璃便斷了。如果是面積較大的玻璃,爸爸也是同樣的做法,只不過在玻璃刀劃過之後,爸爸會輕輕抖動玻璃的一側,再稍稍向下用力,在眾人尚無準備的情況下,那一聲清脆的聲響便已發出,玻璃同時恰到好處地分離成預定的兩塊。最要緊的,爸爸切出來的玻璃,尺寸總是分毫不差,從未用過第二次刀。 爸爸刷的油漆,很少滴得到處都是,而且刷過之後的牆面光滑平整。爸爸說,油漆一般要刷兩遍,第一遍橫刷,這樣雖然會有油漆向下流,但是沒關係,等到乾了以後再豎著刷一遍,就看不出第一次刷時流下來的痕跡。 『文章出處/資料提供:九韵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