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軍教片《報告班長》上映不到一個月,台灣正式解嚴。近三十年來這系列拍了七集,加上其他類似題材,堪稱台灣特有類型片。這類電影的公式通常刻畫一個(或一群)男人服兵役的成長,著重在操練管理和團體競賽過程,最終結束在退伍進入社會。台灣許多男性都曾不甘不願奉獻兩年給國軍,自然容易從這些電影獲得共鳴(三大老哏是如何摸魚、機車長官和兵變)。然而隨著義務役期逐漸縮短,軍教片也漸趨沒落。一來是訓練時間不像過往漫長,能累積的甘苦有限;二來更重要的是:1949年後的中華民國國軍幾乎沒有戰爭經驗。所以軍教片從來只能凸顯成長故事,展示的是人如何克服嚴苛的訓練以及大量閒置的無聊、荒謬。相較於欠缺戰爭經驗,台灣更錯亂複雜的是戰爭記憶。二戰期間,日本大舉徵斂殖民地台灣人力物資參戰,戰後不久被捲入國共內戰(最慘痛曲折的例子莫過於小說家巴代以台籍原住民老兵陳清山為原型的《走過》),接著國府來台,湧入大批懷有抗日戰爭記憶的軍民。本該眾聲喧譁的記憶,卻在黨國體制壓抑下被篩選過濾,徒留誤解。在一個沒有戰爭、記憶混沌的國度,顯然不太容易出現夠格的戰爭小說(朱西甯《八二三注》可能是唯一例外),更別說最好的戰爭小說時常是反戰的。
山姆大叔上戰場
美國本土超過150年沒有受戰爭侵襲,卻常在世界各地搧風點火,光是20世紀的著名戰事,前有兩次世界大戰,後有韓戰、越戰和波灣戰爭等等。新世紀的代表作則是綿延超過八年的伊拉克戰爭。近日台灣出版美國作家道爾頓.杜倫波《強尼上戰場》和班.方登《半場無戰事》。兩部小說一寫參與一戰的傷兵,一寫參加伊拉克戰爭的大兵,一前一後串起美國近百年的戰爭記憶。
《強尼上戰場》的主角強尼只有二十歲,本來在麵包坊工作,入伍打一戰,最終變成人彘──臉上有洞、沒有四肢、又聾又啞的一大塊活肉。可這塊肉仍會思考,還有細微的感知能力,卻無法跟外界溝通,彷彿是另一物種,再也不是人類。強尼大段大段挑戰讀者的獨白,敘述這具殘缺肉身過去曾有的生活、夢想和情感,時常令人喘不過氣,因為這廢棄的生命太過可怖,因為戰爭的殘酷沒有極限。被迫圍困在自己意識中的強尼,反覆思索戰爭的意義後,最終想出一個點子:他想跟著馬戲團到處展覽自己,就像獵奇怪胎秀,告訴人們「此即戰爭」。
可是戰爭沒完沒了。小說出版的1939年,二次大戰正式開打;小說改編成電影的1971年,美國還陷在越戰泥淖;但它卻從來沒消失在美國人的視野裡,不斷與各種戰爭周旋,與各年代的反戰人士同氣連枝。只要還有戰爭,強尼的悲痛獨白就會不停回響:「他們總是為了什麼而戰,那群混蛋,如果有人敢說管他戰什麼,全都沒差別,每場戰爭都跟另一場相仿,沒有人從中得到好處,敢這麼喊的人被稱為懦夫。假如他們不是為自由而戰,那他們就在為獨立而戰,為民主、為自由、為正直、為榮譽,或是為他們的祖國,為另一種不具意義的事物而戰。戰爭是為了世界和平,為民主,為小國,為每一個人。假如戰爭已經結束了,那麼這個世界的民主必定通行無阻。有嗎?那是哪種民主?何種程度?又屬於誰?」
強尼的呼喊回聲落在班.方登的《半場無戰事》和前兩年凱文.鮑爾斯的小說《黃鳥》。前書描寫參與伊拉克戰爭的一班士兵回美國受勳,進行為時兩周的巡迴表揚之旅;後書作者曾入伍參與伊拉克戰事,在他詩句般的筆法下,戰爭是無邊無際的夢魘,不論生還與否,都會籠罩在它的陰影下,難以掙脫。兩本小說互相補充,分別透過大兵之眼觀看發動反恐戰爭的美國自身,以及火光四射的殺戮戰場。而兩書共同投影出來的戰爭,不是模糊的兩方人群對壘廝殺,也不是統計數字,那是由一條條消逝的年輕生命、毀壞的事物堆疊起來的煉獄。
戰爭廢品
明明知道可能被派往伊拉克,為什麼還有那麼多美國男孩入伍當兵?戰地記者大衛.芬柯貼身採訪駐紮伊拉克的美國軍人寫成的《坦克車外》,摹畫了一些士兵肖像。有人志願報效國家;有人像《半場無戰事》的主角一樣犯錯,以服役交換服刑;還有更多人是沒辦法有足夠收入養家活口,才選擇入伍。所有人都緊繃地活著,不知道自己何時會被死亡提領。
書中也寫到像強尼這樣的人彘傷兵,躺在美國陸軍燒燙傷手術研究中心,被稱為「戰傷勇士」。芬柯若讀過《強尼上戰場》,也許會記得最接近死者狀態的強尼另一段獨白:「有沒有任何一個死者曾說,我在這兒,在國外的墳裡腐爛兩年了,但是為你的祖國而死真是美好?可有任何死者說,太好了,我為母國而死,我很快樂,看看我是怎麼用被蟲吃掉的嘴巴歌唱?除了死者沒有任何人知道,為了人們談論的事物而死究竟值不值得。而死者不能說話。」強尼說得沒錯,可有時活著的人也不見得能說得更多。
比起芬柯記錄一個個軍人故事,另個戰地記者戴斯特.費爾金斯的《永遠的戰爭》提供更全面而細膩的角度來解讀伊拉克戰爭,讓失聲的伊拉克人多少現身說話。費爾金斯記述伊拉克戰爭的最初四年多,包括美軍的作為、伊拉克人的感受、反抗游擊組織的作為,乃至於反省這場戰爭的意義,讓人深刻感受到廢棄的生命和景觀是什麼樣子。不論是打著正義名號的美軍士兵,抑或到處組隊丟炸彈的游擊分子,有心為國的民主人士,不同派別立場的穆斯林,無一不被戰爭瘋狂消耗,變成大批量產的死者。然而死者真的見到了戰爭終結嗎?也可能這些死者就像B級片裡忘了仗已打完的死屍士兵,仍處在無限迴圈的戰意執念;也可能這只是仍在作戰的生者的想望,一死百了。
能在這個出產搞笑軍教片的和平國度,隔著安全距離觀看、閱讀戰爭,或許真是幸福的。但願這樣的幸福不會讓人變得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