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親愛與星散》
內容簡介:我與你之間,是親愛但終將離散的星星。一期一會。但願我們對於愛,都無愧悔。《親愛與星散》是從回望啟程的勇氣之書。賴鈺婷潛沉多年,在成為母親之後,重新爬梳他人與自我的親密關係。在逝去的父母身上,察覺生命的流轉,無常而有情;在一對雙胞胎兒子的眼目中,探顧青春的無可倚恃,卻也圓滿自己的缺憾;在學生們的周遭,意識到創作與陪伴的本質相似,僅能是靈魂之間的靠近練習。
「書寫如果有意義,最大的意義,應該指向自己。做為抒發、釐清、療癒、救贖。為了遺忘或備忘。」──賴鈺婷
散文是自剖與自癒的過程,她探看景物流轉,寄託情思想望,情感藉由記憶傳 遞,以書寫深情銘記。只是,只是生命的課題,除了相伴一段,從沒有人可以代為作答。所謂父母、子女、師生一場,終歸是親愛與星散……
作者介紹:賴鈺婷,臺灣臺中人。國立高雄師範大學國文系、國立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畢業。
搶先試閱:〈思念與永恆的旅途〉
◎賴鈺婷(摘自《親愛與星散》,有鹿文化出版)
那年我剛大學畢業不久,肝硬化末期、反覆進出加護病房的父親,去世了。
我覺得自己還沒回過神來,還沒從拖著一只行李箱,南北奔波謀職的流浪感中安定下來。剛考上異地的教職,所有的心緒都繞著學校、學生、班級打轉,日子疲累而匆促。我還是個處處受家人庇蔭的大孩子,目光從來只看向自己嚮往的遠方,不知道時間那麼殘酷,無可違逆。
之於父親的病況,如今想起來,我是那麼被動而漠然。縱然死亡的訊號一次比一次淒厲駭烈,每當接起電話,都是病危的消息,因為無知,而有著隔了一層,並不切身的恍恍惚惚。
直到那沒有後來的一刻,醫師說父親的血壓正迅速往下掉,升壓劑已經在最高劑量,他們正準備對他施以電擊,讓我們有心理準備。然而加護病房的電動管制門再度開啟時,護理師說,家人拿壽衣進來幫他換上吧,趁身體還溫熱,肢體尚未僵硬。
那不是電視劇裡的橋段,是真的。但我和姊姊去哪裡找壽衣呢? 那樣的字眼不曾在我們的腦海裡出現,我們不敢直面死亡的威脅,冀盼父親的生命仍有奇蹟和餘裕,還想著探視時要為他塗抹新買來、據說更為神效的褥瘡藥膏……。我們哪裡知道要在行李袋中預藏壽衣?
慌慌急急,救護員、擔架床一時間都到了,彷彿不容分秒遲疑耽擱,他們問:你們要送去哪裡?
一件件、一樁樁。死亡成了一連串繁瑣的流程。我們被事實推擠前進,連掉淚都沒有空隙。
要送去哪裡?父親是自己開車進醫院的,他的車還停在醫院的停車場。留守醫院加護病房外廊的我和姊姊,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反應。
當死別的時刻到來,心臟怦通通,思緒混雜,腦袋空荒。要回家了,爸,我們要回家了,我壓抑著聲線喃喃默喊,體內畏寒發冷,我的手腳唇齒都在顫抖。
如夢之夢。蔓生的細節無限擴張為夢境的底色。
我記得父親笑著的臉,著高中卡其制服,戴著大盤帽、著結婚全套西服,抹髮油梳紳士頭……,那些木格子抽屜裡散落的小小張黑白照片,留存著他遙遠的青春輝煌。我記得他年少的模樣,他在泛黃相紙上對著我笑。
真實情境中,更深的記憶,是他蹙著眉頭瞇緊雙眼,嘖嘖咬牙,虛弱喊痛。他說痛,他說痛。直到後來他什麼也說不了了。進加護病房看他時,他總是閉著眼,有時微微抬眼看人,像是為了回應我和姊姊的軟聲叫喚,他疲憊的眼皮緩緩撐開一小縫隙,安靜流著眼淚。
他流淚的樣子。像有千言萬語,卻口不能言。他的淚,那麼節制,卻又抑制不住。
生猶可戀。生無可戀。擺盪在求生與瀕死的渡口,不分晝夜。加護病房內,生命徵象監測儀器的運轉聲,取代分針秒針遞進的節奏,他的身上布滿管線:伸入鼻子的、探入口中喉間的、尿道的、血管的……,他的雙手被綁縛固定在床沿,手腕如枯枝乾瘦而脆弱,綁縛處都瘀出血痕了。
我常常想起他。想起那時年輕的自己。
病苦的極致是拖磨。眼見至親之人受苦,苦海無涯,何處是岸? 雖然心裡明白,父親的病體終無痊癒的可能,我們還是衷心冀盼每次挺過病危時刻的奇蹟。只要有一線生機,都是上天垂憐,救命恩賜。
可是父親在針尖上來回跋涉,扭曲變形的併發症在他全身竄開各式疼痛,對應各式止痛、昏迷、緊急處置。一而再,再而三,來來回回,反反覆覆,猶若無間之苦。
有時我不免癡想,假若時光倒流,我有沒有勇氣,在需要家屬判斷時,不讓父親做無濟於治癒,僅是延長生命的醫療處置?我見過父親受的苦,常常想起他在流淚。
淚是愛的執念,還是了悟?伏跪靈前,手執銅板為杯筊時,我想問他。禮儀社人員教我潛心祝禱,如此這般跟隨複誦,上香稟告召喚。
(爸,女兒在呼喚您。)
(您回來了嗎?若是,請賜予允筊。)
(爸,女兒在呼喚您。)
(我們要去選您的長眠地,請您跟我們同行,給我們指示與靈感。)
我相信父親總是在的。不僅是因為連續擲出三個允筊。沉默寡言的他,總是以他的方式看顧著我們。他會聽到我們無依的叫喚。突然面對生死遽變,我和姊姊慌張而惶然,我們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
想來荒謬,父親生前,家人各忙各的,沒有什麼共遊的機會。這竟是我成年後,第一次邀請父親加入的旅程。
禮儀社人員開車,他規劃出一串中台灣熱門花園墓地、佛寺寶塔、生命園區的參訪路線,扣除掉已知座向不符或幾近滿載的標的。他事先已經傳了行情價目表給我。他說得直白,要先知道家屬預算,方便節省大家的時間。
大大小小,鄉下地方繁複的治喪細節環環相扣。現實不容許孤女沉湎於淚海之中,我們必須為父親打起精神。縱然自知涉世未深,內心徬徨無助,也要把自己武裝起來,學著分辨判斷,打理交涉各項喪務安排。
充當司機、導遊或仲介的這位禮儀社先生,言談老練輕鬆,像是我們正要去郊遊。他說是啊,老先生解脫了,往極樂世界去修行了,你們該為他高興。他說,哎呀你們姊妹都那麼孝順,老先生一定感到很安慰。
父親六十一歲,說來並不老。我想為他辯白,但辯白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沉默著。在心裡輕輕叫喚父親。默默喊他,在心裡跟他說話。
在後來許多軟弱,不知所措的時刻,像是一個終生銘記的意象,我常想起那一趟選墓地塔位的漫漫車途。相信父親正看顧著一切。他一向都在。因而可以鼓起勇氣,不那麼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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