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希望人生愈過愈「好」,還是愈來愈多怎麼都保養不完的「煩惱」?
我和便當店老闆娘的關係,一般人不知道。
應該說,除非是她這間便當店的熟客,非常非常熟的,或是左右兩旁其他店家的鄰居,不然,沒有人知道,我和她之間的真正關係。
「老闆娘,一份排骨飯。」
「帥哥,裡面吃嗎?」她問。
得到了答案,她俐落的開始工作,很快的就打好三菜一湯,主菜選定,還依客人要求加了一顆滷蛋。
「帥哥,你的蛋……是要放在飯裡面,還是放在菜裡面,」她又再次語帶雙關:「還是,呃,另外放?」
這附近,只要是年輕男子,大概都曾經被她「帥哥」、「帥哥」的叫。而且,所有人都已經注意到她只喊帥哥,從來不喊美女。
她是這家便當店的老闆娘,也是其他幾個歐巴桑的頭頭,這幾個近六十歲的女性,就顧著這家巷口的便當店,已經30年之久。而我,就在這便當店的門口,坐著。
我不是坐在椅子上,我是坐在「地上」。
我的前方,擺著一只小鐵盒。
這鐵盒子一定要有點重量,才不會輕易被風吹走;它也一定要夠小,才讓裡面十幾顆銅板看起來少得可憐,但又不能太小,以免「客戶」一看就覺得「投不進」。
這行業我做很久了,做了30年,和老闆娘的便當店開得一樣久。
很少人知道我和她之間的關係,她是我太太,我是她先生──我們一起工作。
應該說,我們在同一個地方工作,只是她賣的是「便當」,我賣的是「可憐」。
她的客人看到香噴噴的便當,給她錢,她找錢回去。
而我的客人看到的是我兩隻空蕩蕩的袖子,沒看到應該存在於兩邊袖子裡面的兩隻手臂,他們眼睛再三確認眼前的情景是事實之後,一邊說「好可憐」,一邊掏出了銅板,丟到我前面的小鐵盒子──不必找錢。
奇特的是,30年來,我才是這個「家」的經濟支柱,而她那家店所賺的錢,根本付不完那些歐巴桑的薪水和店租,還得靠我支助。
不過,顯然這並沒辦法讓我的生活好過一點。
或許,是因為我年齡比她大,大了一輪。
或許,是我少了兩隻手臂。
或許,她後悔了。30年前身為更生人又無人收容的她,看到了我祖上留下的這個店面,嫁過來,成了老闆娘………。
她從來不掩飾,她對我的鄙視。
「乞丐一個,哼!」
一般陌生人來吃飯,絕對很難相信她是我的老婆,尤其當她,再一次莫名其妙的走向我。
我心裡一驚,今早不是已經一次了?
她走向我,我就知道,今天,她打算再來一次。
當她伸出手,抓住了我的頭髮,我真的確定她真的要再來一次了。
她抓起我整顆頭,突然間的,朝我的臉上,猛打、猛打、猛打。
打到我整張臉都紅腫。
我都知道。
因為這不是第一次。
那忽地的暴行所帶來的驚駭與疼痛,以及它造成的屈辱感,還在我心裡尚未擴散,今天她不知怎麼了,竟然還「追加」。
然後,用一種「理所當然」的眼神瞪著我。
奇怪的是,我竟然不敢看她。
自己被打成這樣,還不敢看她,為什麼?
家裡的經濟支柱,需要幫忙的人卻挨如此重拳,還不敢正眼去看這個施暴者,為什麼?
我知道原因。
因為,看了她,就好像表示自己很「在乎」。
看了她,可能也表示,自己真的有感受到「痛」。
看了她,讓自己的失落無助的眼神,被她看到,那就代表……我「輸」了。
所以,我必須裝作若無其事!
這比當乞丐還難。
我沒有手,沒有手臂,所以沒有「拳頭」。如果我有拳頭,我猜,我仍然不會反擊,因為拳頭一出,通常只會打到我自己。
我已經有另一個更好的「打手」,已經在幫我反擊。
我等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沒錯,30年前,她還是一個剛剛結婚的少婦,多少年輕男子來這裡吃便當卻意不在飯菜。大家都聽說她已經結婚,卻從來不提她的老公,這讓更多男子願意花時間與她攀談,那時候的她,絕對不會開口叫對方「帥哥」,她是連理都不理的。
我有時沾沾自喜,那些男子不被她理,至少我可以被她「打」!我獨自坐在店外,早就立定今生志向,我知道以我此生將以乞討為業,所以,我努力的乞討,我觀察,在何種情況下,路人願意投下那顆銅板;我打扮我自己,甚至噴香水讓自己在熱天不發出一點汗臭,我的衣服刻意破舊但不骯髒,我的臉龐和我的眼神隨時是清清澈澈,只有我那兩隻斷臂,一定要大方的露在外面,讓路人「看個夠」,只要它們愈猙獰、愈不現實,我手上的銅板就愈多。
這些年來。我不斷的調整我的方法,於是,我仍在乞討,但我心裡卻早已「自由」。我還可以很幽默的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客人的故事。
路人的故事。
還有,「她」的故事。
我被她打的這一點點皮肉之痛算什麼,她感受到的痛,應該是心裡面最深層的痛。
她不說,但,她眼神的憤怒,這30年來,已經洩露了她的心思。年輕的時候,那是她脾氣和優越感在作祟,發洩在一個手無寸鐵的肢障乞丐身上,而如今,她終於成了一個又胖又醜的歐巴桑,優越感早已被一種巨大自卑心理給蓋過……。
他早就看穿了。
人都會老,誰不會老?但,她的自卑心特別重,她特別怕老,於是她老得特別快、特別醜。他認為,是老天要懲罰她,還他這30年來的皮肉之苦,用什麼來還?就是用30年份的時間的沉沉重量,加諸在她身上。
這時候,客人聲音從店內傳來,看來是有人要買單了。
她收起她對我的怒瞪,轉頭走回店內。
「帥哥,桌上幫我拿單子來!」
她繼續說。
「帥哥你好帥,有沒有吃飽呀?」
我瞄了她一眼。
而那位她口中的帥哥,根本不理她。
她繼續叫。繼續喊。
每一次喊完帥哥,她仍盯著這一位男子,然後,當男子當她神經病、置之不理,她眼神那種無盡的落寞─—這一幕,我特喜歡看。
只是今天,她特別的暴怒多打了我一次,我突然有了更多的靈感。
我想到,「乞丐」這個字。
她這種行為,才是真正的「乞丐」──和我不同的是,她乞討的並不是錢,而是自信。她需要這些年輕異性的注意,才有養份繼續活下去。
可憐的是,她愈乞討,就需要愈多。
看來,直到她闔上眼的那一天,剩下一生都要做乞丐了。
我笑了。
我用我不完整的雙臂,搭配仍健全的雙腿,站了起來。沒有回頭,也沒有道別,我帶著今天已經豐厚的收入,還有裝著那些收入的那只陪伴我30年的鐵盒子,離開那家店。
再也沒有回來。
這故事告訴我們,若自信來自於外表,遲早有一天會失落不已。
年過30還注意外表,註定會愈活愈不快樂。
趁年輕的時候,往深度一點走,累積實力,培養興趣,然後,人生會愈過愈「好」,而不是累積愈來愈多怎麼都保養不完的「煩惱」!
(圖片來源:FED x lin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