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讀那麼高,幹麼賣魚?身為魚販,賭光家產的父親,說的卻是:要賣魚,讀那麼高幹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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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6/02 第1230期 | 訂閱/退訂 | 看歷史報份
新書鮮讀 那是台灣「換血」的關鍵年代│躁動不安的二十世紀末轉換著學生、軍人到上班族等不同角色
書讀那麼高,幹麼賣魚?身為魚販,賭光家產的父親,說的卻是:要賣魚,讀那麼高幹麼?
不要擔心,這是個大城市,每天都會有人死。不會因為你做了什麼,你沒做什麼,就改變這一切。

新書鮮讀
那是台灣「換血」的關鍵年代│躁動不安的二十世紀末轉換著學生、軍人到上班族等不同角色
圖/馬可孛羅
書名:《雪佛》

內容簡介:年度散文獎得主、散文名家王盛弘書寫八O、九O年,那裹捲於年代風雲裡「我」和「我們」的命運際會,本書特別收錄,也是首度披露他與琦君長達近二十年的親筆信札。記憶是什麼?是千面觀音,常常,它表現為一尊雪佛。可是啊,人生於世,就像雪佛一般不斷地從底部融化,卻仍不乏大肆經營、滿心期待的人。

那是台灣「換血」的關鍵年代,他北上讀書,在風起雲湧、躁動不安的二十世紀末轉換著學生、軍人到上班族等不同角色,滿懷對創作、愛情、事業以至於人生的希望。他曾因撲面而來的新天地睜大了眼睛,聽著廣播裡的戰火而濡濕了一身汗水,在暴雨來襲之夜摸索著文字投了稿;他走過破壞與重生的八○年代、喧囂浮華的九○年代,跌倒了就爬起來前行,始終懷抱希望。

本書也首度披露琦君寄小讀者近二十年信札全紀錄。自一九八三年通信以來,王盛弘與琦君的忘年情誼即備受文壇稱道,而他在書中亦以忠實讀者的身分,描繪與隔代作家最純粹真摯的友誼。

作者介紹:王盛弘,彰化出生、台北出沒,寫散文、編報紙,著迷於旅行、電影、藝術、郊山健行,愛好觀察社會萬象,有興趣探索大自然奧祕,賦予並結合人文意義。曾獲金鼎獎、九歌年度散文獎,躋身1970後台灣作家作品評選等眾多獎項,為各類文學選集常客,〈種花〉、〈高尾山紀事〉入列高中國文課本。著有《花都開好了》、《大風吹:台灣童年》、《十三座城市》、《關鍵字:台北》、《慢慢走》、《一隻男人》等散文集。

搶先試閱:〈魁生投江〉

退伍了,回彰化,打算透過自習考藝術史研究所。

母親叨念著,怎麼還不去工作?雖然有個家教,同時應徵上瞿海源主持的「台灣社會變遷基本調查」,負責伸港沿海曾家村的問卷調查工作,不過,沒有個正職,看起來就像隻米蟲。

叨念我的不是母親,是生活,是生活這頭獸附身母親發話。而我,雖然心裡也急,仍嘻皮笑臉回她,不要急,你現在是在投資。她也拿我沒辦法。

讓我驟然放棄考研的,是愛情的挫敗。

不是第一次說了:這個時代,最大規模旁觀他人探險的所在,是電影院;現代人親身涉足的最大冒險,是愛情。恍恍惚惚,魂不守舍,連母親都看不下去,問:你怎麼了?用的是少有的嚴峻語氣。

跟大學同學M提起,想回台北。M說,先上來吧。他家用來出租的頂加小屋還空了一間,先住著,等找到工作再搬家。

M住三重碧華街,街上有許多布匹買賣的店面,更吸引我注意的,卻是小街一頭是家紅燈戶,另一頭,是茶店仔,夜裡經過,懸著花布簾的窗口透出綺旎紅光,慾望的氣味,人的風景。

循著報紙分類廣告寄履歷,是一家印刷廠兼營的雜誌社,應徵的是美術設計。很快有了回音。面試當天,總編輯給我做了心理測驗,又拿一篇短文章讓我設計一頁版面。因應主題「陶藝」,我畫了個磚窯,錐狀,煙霧自頂部裊裊冒出。啊,四分之一個世紀後回顧,才驀然意識到,這哪裡是窯,倒更像一座活火山。

也就錄取了,公司就在三重,順勢在碧華街住下。

第一個任務是做我面試時設計的版面。當時全憑手工,使著剪刀美工刀鑷子完稿膠,將照相製版的文字拆解又重組成一座火山,喔,不,是一座窯。

大三升大四時曾在《藝術家》雜誌實習,帶我的王庭玫女士在我第一天報到時開宗明義對我說,在報紙或雜誌等媒體當美編,要掌握兩大原則:除了求好,還要求快。而我,第一份工作第一個任務,就給自己出了個難題,俯首桌面奮戰像做什麼手工藝品,身後資深同事某大姊看在眼裡,第二天她冷冷地自鼻腔冒出一句話:我看,給你一把圓規,你也不會用。

想想也對,視覺藝術只是我的興趣,畢竟沒受過技術上的磨練,便口頭向總編輯請辭。總編沉吟片刻,這樣啊……那你對文字編輯有興趣嗎?我點點頭,他說,那就留下來當文編吧。

就這樣,結束了短暫的美術設計工作。也並不覺得可惜,當時懸在心口的,不是美術設計,是寫作。

在報尾巴看到一則訊息,阿盛寫作私淑班招生。打了電話,是老師本人接的,他也沒說報名成功與否,只是跟我閒聊。掛斷電話前他說,最近梁實秋文學獎正在徵文,投稿了嗎?我回:有在寫,但好像趕不上截稿時間了。老師斬釘截鐵說:熬個夜寫完,值得的。

截稿迫在眉睫,熬個夜也寫不完。

恰巧賀伯來襲。這是個造成台灣逾五十人死亡、五百間房屋全倒的強烈颱風。打電話給主辦單位,獲得承諾說,以郵戳為憑的截稿時間,將延至恢復正常上班上課的當日為止,這多給了我幾天的緩衝。

碧華街頂加的小房間臨街,一溜大窗。颱風過境當晚,風狂雨驟,鐵皮屋頂似乎要給掀了去,我還擔心冷氣機四圍的保麗龍板會崩塌,或雨水自窗縫灌進。但都沒有。出乎意料的是,雨水從薄牆汩汩冒出,牆面先是出現一顆顆水泥漆包覆的水球像湯包,很快地湯包爆裂,雨水不斷滲進屋子。

最後室內積水高達十公分。

我把物什全搬上雙拼的床板,衣服棉被電視書籍雜誌,這離地不及一尺的床板成了一座孤島。電也停了。怕是當然的,除了怕,或許還有一點興奮,為著多增加了一個體驗。

第二日在窄街兩岸清理住家的聲音中醒來,洗洗刷刷,嘈嘈切切,春節前大除那樣喜氣洋洋。我打開電腦,把打算參賽的文章續下去,趕在截稿延期的最後一日赴郵局寄出。這是我第一回參加大型文學獎,我沒有揣測過所謂的文學獎品味,只寫了自己想寫的。事實上,我也不知道文學的形狀,全憑自己在夜暗裡摸索,試著朝它靠近。

說好聽一點是老實,而實際上是憨慢。以今日之我去看昨日之我,我當然可以給這個年輕人許多有用的建議,然而,凡走過的路我都不後悔,已經走過的路我都不想要重來。這一路上艱難也好、容易也罷,現在之我是過去之我的總合,我要帶著過去不問難易地走向未來。

至於雜誌社裡某大姊,對我還是沒有好臉色,冷冷的、冰冰的,從鼻腔裡說話。跟她問好,她一逕寒著一張臉,視線穿過我落到遠遠的地方。向鄰座的她請教,三分鐘、五分鐘後,才轉過頭來,幽幽地回,什麼事?

心裡過不去時,我就關在廁所,坐馬桶蓋上,靜靜待上一兩分鐘。是一個堅強的信念在支持著我,不管受到什麼樣的對待,只要能學到專業技能,學到了就是我的,那是誰也拿不走的。

順流、逆流,都要化為向上的動力。那時候,我把自己的人生當勵志書來寫。

轉機是一次採訪,這我也說過了:這位大姊領我前去,我做足了功課,得以在採訪時主導整個過程,提問、回饋,談得深入而愉快。任務結束,走到戶外,糟糕,下雨了。這時候只見平日對我愛理不理的她,自手提包拿出一把傘,為我撐傘幫我擋遮了雨水。這一刻,我有點激動。

我是感激這位前輩的,她教了我的文字編輯A B C,也教了我職場第一課―這是個修羅場,也是個修練場,面對忽視或敵視,與其生氣,不如爭氣。

第一份工作做了快一年半,離職了。寄了幾份履歷、應了幾個面試,都沒有著落。慢慢地也懷疑起自己的能力。有一日遇到房東―M的母親,她提議,你去碧華寺拜拜,求個籤看看。

碧華寺就在碧華街口,當即我便去了,虔敬地求了支籤,〈魁生投江〉,第二籤上中,寫著:鯨魚未化守江湖,未許升騰離碧波;異日崢嶸身變熊,從教一躍禹門過。

是說時機尚未成熟,不要急,再等等吧?!現在是投資,至於將收穫些什麼,也許時間會告訴我。當然,也可能不會。

▶▶ 閱讀更多 馬可孛羅 王盛弘《雪佛》

 
書讀那麼高,幹麼賣魚?身為魚販,賭光家產的父親,說的卻是:要賣魚,讀那麼高幹麼?
圖/寶瓶文化
書名:《偽魚販指南》

內容簡介:我以為洗去身上的魚味,就能變成不一樣的人。但魚鱗長年緊附,拔扯下來,皮膚已是不同的顏色。天未亮的魚市,是千百盞燈照出的世界,潮濕,氣味紛雜,難辨魚臭。市場的人總問他:讀那麼高,幹麼賣魚?他那賭光家產的父親,說的卻是:要賣魚,讀那麼高幹麼?

2019年魚販林楷倫抹下手上的魚鱗,開始寫作;2020年拿下各大文學獎。他寫下清晨燈火通明的魚市裡,魚販間的競標廝殺、潛規則與黑話,那些市場裡買賣交易間的人情世故、情感流動:

魚市裡,全仔是從丸美出走、另立商號的「背骨仔」,起初與前東家比拚、削價競爭,後來有了默契,彼此相讓出一條路。一個偉大的市場女人,後面一定有個軟爛的男人。女人魚攤的阿娥姐在魚市裡標起貨來聲勢懾人,她的女子軍團在市場裡提供最周全的殺魚選魚服務,而每個來這做事的女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林楷倫的首部作品,剖魚亦自剖。從魚市裡真情流露的在地魚販們,寫到他所身處的魚販日常,再溯源寫回原生家庭的魚販三代。這也是台灣第一本真人實事的魚販寫作。

作者介紹:林楷倫,1986年生,想像朋友寫作會的魚販。林榮三文學獎2020年短篇小說首獎、2021年三獎,時報文學獎2021年二獎、台北文學獎、台中文學獎等。人生的愛片是周星馳跟李力持導演的《喜劇之王》,若自己能有張柏芝的泛淚眼珠那就太好了。

搶先試閱:〈身為魚販〉(節錄)

……每個週末,我顧起魚攤的蛤、蚵、魚,攤位上的魚我只認得白鯧、肉魚、吳郭魚。我問爸,爸叫我問阿公。

阿公拿起冷凍與現流的白鯧,教我看背上的藍色與鱗片上的微微虹光分辨鮮度,教我從魚鰭魚尾分辨不同品種的白鯧:魚鰭長且魚尾如剪刀的,是正鯧;體色偏灰、魚鰭短的是暗鯧;魚鰭、魚尾短短,鰭邊形狀如流蘇是斗鯧。他問我哪種好吃,我說正鯧,暗鯧與斗鯧偏軟。阿公稱讚嘴刁的我,又拿起白口與黑喉。

每個週末不去私立國中的輔導課,在魚攤上生物課。蝦不選紅頭,小卷不選紅身。春末吃海蛤,養殖蛤不選脫皮,台灣蚵不能賣綠肚。這是阿公魚攤的第一學期。

沒有生來就會賣魚的人。阿公說賣魚要學,學一輩子。

爸說賣魚要學,學一下子。

他們都說以後不要賣魚,好好讀書。

週末賣魚很累,上課變成放假,同學說你都不用假日輔導真好,我回說要不然你來賣魚。「才不要咧,很臭。」對,很臭,我聞到我的前臂仍有魚的血味。當他們這樣回時,我會將手掌摀住同學的嘴,說:「很臭嗎?」手拿開,他說臭死了,接下來都是國中生的垃圾話。

國中時,在魚攤的工作是把魚拿給阿公秤,或是按按磅秤跟客人說價錢,沒多做其他的工作。因為我不想當魚販,不想多踏一步,踏到殺魚的台前,拿起魚刨鱗,剪刀剪開魚的皮肉。這些不想,我沒有說出口。

「你是魚販之子啊,得努力一點,不管你是單親還是什麼,你要為你的身分爭一口氣啊。」當時的導師這樣跟我說,埋入了什麼責任又什麼身分的。我的成績還過得去,便沒人管我要不要出席假日輔導。我的假日起得比上課還早,在空蕩無人的清晨市場等到熱絡,像上課鐘響,只不過我是魚攤上的學徒,被人叫喊。

「很爽喔。」同學常在禮拜一對我說。我又聞了我的手掌。

只有我缺席的假日輔導,教室的空氣好了一些。

「幹麼賣魚啦?」臉素淨、頭髮抹上髮膠的男孩問過我。他約我出遊,我不曾說好,每次都說要幫家裡。「真的很孝順欸你。」我笑笑無語。我與他在某個假日午後出遊,忘記去哪了,只記得沒睡午覺的疲憊讓我的臉漲紅,天色都沒暗,就說我要回家了。

久了,就沒人問也沒人約。甚至畢業典禮那天,也沒人問我下午要去哪。往我家方向的站牌,無人等車;對面往城市的站牌,排滿了同學,沒有一個人向我招手。他們坐上一班車,另一群再坐上另一班,直到我等的公車來到。我坐在最後一排五人的座位,中間只有我一人。

我睡了又醒,熟悉的路,醒了又睡,直到過站。走了回去。

就算要大考了,前兩個禮拜我還站在攤位前招呼客人,缺席賣魚還會覺得愧疚。我以為我有想過未來,以為我念了較自由的五專,選了醫事技術系,考上證照成為檢驗師,未來便能離開魚攤。但五專的課程更鬆,我刻意排出早上空堂、下午滿堂的課表,空堂時,在魚攤自學魚之解剖學、魚類辨識課。

我站在魚攤,拿起一尾尾冰冷的死魚,秤重刨鱗殺肚,換取更多更多的家庭奉獻。

常有客人說我很乖,我不知道要怎麼壞。早上起床穿起雨鞋,橡膠的雨鞋悶困了腳,長襪勒緊了腿。久了,腿上有了一圈的黑線。那一圈腿上的黑線像卡在網縫間脫鱗的魚體。

中午換穿球鞋,上起自己毫無興趣的微生物學和化學,覺得人生不能這樣虛耗,卻耗了五年。五專畢業後,轉學考上北部的大學。剛上大學,阿公與爸又說週末沒人幫忙,能週週回來嗎?

怎會說不能。半年後,週週台北、台中來回好累,轉回故鄉的大學。早上沒有課程,下午滿堂,「正職賣魚,讀書像放假」,我都這樣自嘲。那時,我已經能獨當一面站在魚攤前,招呼、買賣、殺魚,只差沒去批貨了。

「還要學什麼嗎?」我問阿公。

「不用了,學批貨要過一陣子。你還要讀書嗎?」他回。

「要。」我說。

他說,記得要幫家裡,要好好賣魚。沒有再提好好讀書。

他說起我爸,說沒兩句,又不說了。他們叫我要幫家裡,叫我得扶住家,撐住這頹敗的牆。多一個人撐住,一動不動,牆至少不會倒塌,就算不能遮風蔽雨又如何。

爸只記得在每個週五夜晚傳LINE過來,說明早還要工作,叫我早點睡。

一如往常,就算我已經在學業中找到喜歡的事物,甚至有未來的美好模樣。五專畢業兩年,轉學考了好幾間學校,用五專學歷考了研究所,但爸對這些毫無興趣。他的債務縛住阿公與一整個家。

「你要好好讀書,別跟那個哥哥一樣賣魚喔。」站在攤位前,有客人這樣說過。

「對啊,要好好讀書喔,別像我一樣讀交大喔。」一時嘴賤回了客人,客人就此不再來。

他不知道,我就算好好讀書,還是得賣魚。

在我放棄研究所的那天,我告訴了他,我爸。

他只說要賣魚,讀那麼高幹麼?

那年過年,我開始學習批貨,不再讀書,忘記自己曾經有過的夢。

成了魚販。每天凌晨穿上雨鞋,直到下午,脫下雨鞋與長襪,忽然解放又襲來痠痛,更深更深的睡意。

我以為洗去身上的魚味,穿上怎樣的服裝,又能變成怎樣的人。但作為魚販,是黏著在皮膚上的魚鱗,沒有感覺便嵌在那,覺得癢的時候想拔下那些魚鱗,才發現體膚已經有不一樣的顏色了。

凌晨兩三點的高速公路,沒什麼車,通往那時最熱鬧的地方:魚市。嘈雜到嗓門加大,氣味紛雜,聞不出魚臭,千百盞燈照出的世界已無黑暗。我下了貨車,踏入潮濕,邊走邊點頭或是捶打他人手臂,幾句髒話,都只是招呼。當我習慣這些生活,我就接受了自己是名魚販。魚販中,有幾個跟我相似的年輕人,有老派如阿公的人;有幾個會讓人想起誰,有幾個是他自己的模樣。

「讀那麼高,幹麼賣魚啦?」又有人問我。

我更難回答了。「只是工作。」我說。

接下魚攤時,吳郭魚一公斤六十元,阿公中風在床。我仍在賣魚,變了一些,但爸仍然在賭。沒人問過我喜不喜歡賣魚,我卻每日每夜地問自己:不喜歡又能怎樣?

賣魚賣雞賣肉不太會成為志願,也非我志向,非我所願,但要找個支撐住「家」的方法,便是直挺地站著喊:人客來喔,魚很新鮮喔。

又幾年後,阿公死去,吳郭魚一公斤七十元,台灣的白鯧愈來愈少,冷凍的白鯧不復見。我仍然賣魚,但離開了原生家庭,不在魚攤。裝睡的人叫不醒,爸仍然在賭。為了我的兒女,我得離開。

回想最後一次寫我的志願,幼年的我想,我的志願是我爸那摺現金,但不能這樣寫,老師會罵。「想當商人,像爸那樣的商人。」好險,志願沒有成真。

現在我會吃冷凍的白鯧了,我會輕輕地夾給兒女和自己。我們都吃過現流的白鯧,所以知道冷凍白鯧不好吃。

變成稱職的魚販之前,我學會了什麼工作令我厭惡,同時學會了什麼令我嚮往。既然不愛的、討厭的都能做好,那還有什麼不能做呢?我這麼想。

沒有出生就會賣魚的人。沒有什麼東西,不用學一輩子。

身為一名魚販,我很努力,很努力了。

▶▶ 閱讀更多 寶瓶文化 林楷倫《偽魚販指南》

 
不要擔心,這是個大城市,每天都會有人死。不會因為你做了什麼,你沒做什麼,就改變這一切。
圖/時報出版
書名:《替補的王牌》

內容簡介:

導演盧建彰關懷在地、凝視人心,屬於臺灣的社會派小說!就算是不被認同、被迫上場的替補,也可以成為稱霸自己命運的王牌!隨著盧建彰導演充滿畫面與節奏感的文字,從一樁命案,看見臺灣的司法、社會怪象。隨著角色一步步抽絲剝繭所顯露出來的,是人與人的疏離與潛藏的歧視,以及難以理清的原生家庭心結。而那正是身處臺灣社會的我們再熟悉不過、平常卻未直視的各種問題。那些問題,來自被階級定義、被既有規則決定、被市場要求、被僵化性別觀念左右、甚至被強國威脅……每個人都被各自的身不由己捆綁,最終作繭自縛。

然而,這個故事依然有愛萌生,因為只要你能面對,就有可能改變;也許無法完勝,卻有機會掌握自我,獲得自由。

一樁命案,竟在追查過程中,牽扯出更巨大的事件,國安、土地正義、性別平權,交織在一起,一樁命案,並非只有一個「兇手」?更暴露眾人的「身不由己」!你認同自己嗎?你,是自己人生的王牌嗎?

作者介紹:盧建彰Kurt Lu,是廣告導演也是詩人,是小說家也是跑者。

曾是GUNN REPORT廣告創意積分臺灣第一名,寫了十五本書,寫過三首歌,和鋼筆是舞伴,每天一定要與咖啡談戀愛,還要游自由式一公里或跑五公里。認為如果抓到一個信念就要有抓到一個信念的樣子,不然就別怕北七過日子。

搶先試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處,然後那苦處還無處可去。〉

開車回辦公室的路上,想著今天本來要解剖的對象,記得那天到現場是下午。在住宅區巷弄裡,大白天的接獲報案,警察抵達現場,是位八十歲左右男子,已無呼吸心跳。當初報請解剖,是因為看到皮膚在胸部的地方有些小水泡,讓她感到納悶。

車要停到辦公室旁邊近兩百公尺遠的停車場,還要留電話,因為車位不夠,總是會擋到別人,公家機關這幾年,什麼都缺。

她把自己的車橫放,盡量只擋到一輛車,這樣被叫來移車的機率才會減少。她就聽過有位檢察官正好在開庭,只好讓同辦公室的學長幫忙移車,結果車門稍稍刮傷了,是有那麼點不愉快。

請人移車的,被拜託移車的,車被移的,三個人都很無奈,卻又得分別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沒關係、沒關係」,應該很想對當初負責規畫停車場的人求償吧。

在這個組織最常感受到的,真的是無奈,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處,然後那苦處還無處可去。

走進辦公室,歐陽安先從抽屜拿出花草茶,這是自我療癒的第一步,也好讓茶的香氣沖淡剛剛那些線香的氣味。她拿出剛在路上買的吐司,一邊塗草莓果醬、一邊塗奶油,兩者融合起來,給了自己另一個小安慰。

窗外行道樹綠意盎然,給自己保有小小的時間和空間,做心靈環保是很重要的,否則這行業,做不了幾年。

說要請吃早餐都是騙人的啦,地檢辦公室那邊一定忙得跟打仗一樣,他們只要有案子就會忘記吃東西,所有節奏都是劈哩啪拉響,永遠有案子,一個月三百件以上,所以常常忘記吃,然後,一堆檢察官、書記官都胃食道逆流。

通常都是在工作十年後,才開始意識到要好好保養自己,有的人來得及,有的人就來不及了,身體器官就是那麼現實的東西,不像汽車零件可以更換,這是入行時帶她的學長說的。

好好吃飯,好好睡覺,在那中間,好好工作。自己要提醒自己,因為別人只會提醒你工作的部分。

「案子剖了沒?報告交了沒?」沒人會問你:「睡覺了沒?飯吃了沒?」這些屬於私領域,儘管我們都得靠私領域的安全,確保公領域的盡力。

從包包拿出小筆記本,一手拿吐司,一手翻頁,看到自己的字寫得密密麻麻,帶來了些許安全感。她習慣每次相驗一結束就立刻做筆記,把當下最鮮明的印象留下,幫助自己之後在解剖時寫報告,無論那個時段多晚都得做,有時很累,但總好過之後後悔。

半開的門被敲了兩下,一個聲音傳來。

「不好意思,方便打擾嗎?」

她抬頭看,是阿檢,當然不會在對方面前這樣叫。

「李檢好。」她抬頭打了招呼,隨手抓了桌上的面紙,擦擦嘴邊。

李果願檢察官調來快兩年,年資應該有七、八年了吧,人很客氣,瘦高身材,聽說很愛運動,以前是學校的風雲人物,到地檢署還加入壘球隊和籃球隊,自己去看過一次籃球比賽,算是裡面特別靈活的。

「不好意思,早上讓妳白跑一趟。」李檢表示歉意。

「不會啦,到底怎麼回事,為什麼突然不解剖了?」她是真的很想知道,這種狀況,有點奇特。

「目前還不太明朗,我打去法醫研究所,結果他們說所長去開研討會,明天再回我。」李檢皺著眉說。

「欸……?」歐陽安發出狐疑的聲音

不過,若只是講這樣一件不明確的事,檢察官應該不會親自跑來……一定有什麼蹊蹺。

「我想問妳一件事。」李檢的語氣果然有些變化。

「什麼?」

「妳是不是認為有解剖的必要?」

這句話問得很奇怪,尤其是問法醫,基本上,決定要不要解剖是檢察官的責任,法醫的工作是輔佐並提出看法,本來就會有所討論。不過,之前就已經提出申請要解剖,現在特別提出這問題,有點像是兩個人一起吃飽飯後,回家路上特別問:「你有吃飽嗎?」這意思,不就是問的人自己沒吃飽嗎?

「怎麼了嗎?」

「沒有,只是想要再確認一下。」李檢語氣有種刻意的若無其事,他頓了一下, 「我覺得怪怪的。」

「怎麼說?」

「好像有人對這案子有意見。」李檢講的時候還先看了看周圍,音量也刻意壓低。

不過這辦公室除了小,另一個特色就是沒人,因為嚴重缺乏人力。李檢當然也知道,會有這些動作,大概是下意識。

「有意見?什麼意見?」她追問。

「我也還在了解。」

「可是不解剖,就搞不清楚死因。」

「沒錯,我也是這樣想。不搞清楚死因,後面往下偵辦就會沒有方向,甚至可能往錯誤的方向去。這是一條人命耶!」李檢看起來義憤填膺,聲量不自覺地變大了,似乎已經忘記幾秒鐘前自己小心翼翼的樣子。

錯誤的偵辦方向,很可怕。現今整個司法體系面對的問題就是嚴重的資源不足,不管是人力、物力、時間都很不夠。歐陽安曾聽一個做生產管理的朋友講,時間、資源、品質,最多只能三樣選兩樣,當你沒時間又沒資源時,品質必定也會下降。要是再加上偵辦方向錯誤,就會陷入萬劫不復,在沒有更多人力物力可以投入的狀況,很容易就成為懸案。

不過,她覺得更可怕的,是失去信念。

很多人在進入這個體系前都一路是佼佼者,可是經過幾年歷練後,反而成為官僚體系裡的幫凶,只是打發案子,並且被人打發。

不過她還是記得,那位大學長說的話—

不要擔心,這是個大城市,每天都會有人死。

不會因為你做了什麼,你沒做什麼,就改變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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